那是南岭盛桃的成名之战。
年仅十五的盛桃,一脚踢飞了蜀地刀魔,顿时声名大噪。
林意之十分敏锐,他自幼便认识盛望山,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盛望山有个儿子。
建元二年的时候,盛望山因跟着萧渊平定越州之乱受过重伤,昏迷了半年,瘫了半年,哪来的时间让他冒出个十五岁的亲儿子出来?
而且建元八年元旦,有人的确见到盛望山出没于汴京疾风将军府,只不过政变时他就不见了踪影,随后南岭百寨便公然叛变,盘踞南方多年,把山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外人根本进不去。
但这蜀地刀魔开了个踢馆比武的口子,陆陆续续有刀客上门邀战。
萧溟趁机派了不少人去试探,有一个对医术颇有见地的江湖人士回报,说那盛大郎看着有些奇怪。
他的盆骨看起来,似是女人的盆骨,和男人不大一样。
这回,他终是坐不住,亲自易了容,千里迢迢从北疆跑到南岭,亲上桃仙寨邀战。
盛桃不耐烦的紧,很快便把他打趴在地,但萧溟也在比武中趁机扣住了盛桃的脉,虽然立马就被盛桃掰开,让他手臂脱了臼。
的确是女人的脉象。
“这也太弱了吧,以后这种货色,都不用你出马,宋大奶妈就能对付!”
每次盛桃比武,周遭都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帮众,闹哄哄的倒喝彩声中,一声清亮的少女音着实引人注目。
萧溟看了过去,只见乌泱泱的男人当中,一名娇滴滴的小女孩正盘腿坐在树桩子上啃桃子,女孩的小脸还十分稚嫩,身量也没长开,眉飞色舞的模样很快和他记忆中那颗小糯米团子重叠在一起。
只见盛桃脱下一只鞋,直径砸向了小女孩的脑门。
“你练完功了吗,就跑出来看热闹?还不快滚回去!”
女孩的脑门正中这只臭鞋,女孩当即往边上一倒,四仰八叉地在地上哭闹翻滚起来:“我要跟大当家告状,你又打我!这回还是拿你的臭鞋,你是要熏死我吗!呜哇哇哇——”
盛桃摩拳擦掌,似是要给这丫头一点好看。
萧溟却趁机点了自己的穴,哐当一声晕倒在地。
***
桃仙寨的人很讲武德,并没有见他晕倒就直接扔他下山,而是找了大夫把他救醒,还帮他把胳膊接了回去。
听照顾他的小兄弟说,只是因为他上山踢馆带了几大箱银子着实晃眼,少当家受之有愧,才没有将他无情地扔下山。
“我想见你们大当家。”
“大当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山下我还带了几箱宝物,我是来投奔大当家的。”说完,萧溟掏出一枚玉佩,“我家世代从事古董行,珍宝无数,这一枚玉佩便值万金,你信不信,你将这玉佩拿给大当家一看,他必要见我。”
那小兄弟将信将疑,先是将玉佩给了盛桃,盛桃不识货,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明堂,但还是呈递给了盛望山。
谁料盛望山见过后脸色大变,立马要见萧溟。
萧溟一进屋内,房门便被紧紧合上,黑暗中逐渐显露出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影,那人满脸胡子,眼神却像遇敌的雄狮,目露凶光。
萧溟还没开口,就被抡倒在地。
他的脸被狠狠按进了石地中,他甚至能看到眼前地板深陷的龟裂痕迹。
“这玉佩是我多年前送给萧溟那死小子的生辰礼物,怎会在你身上?”
盛望山扯开萧溟的易容,眼睛瞪得锣圆:“竟真是你!你竟敢亲自来?来得正好,我早想一刀砍了你这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小人!太子殿下怎会有你这么个没种的同胞弟弟!”
盛望山坐在萧溟身上,狠狠锤了萧溟两拳,细皮嫩肉的萧溟很快便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过他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单方面的施暴很没有意思,盛望山没了兴致,起身从墙上随手抽出一柄刀来,作势就要一刀砍了他了事。
可是萧溟笑了,满脸血的他由衷地笑了:“妙琛还活着,我真的很感激你。”
盛望山的脚步一顿。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盛望山眼中的鄙夷和愤怒,在听到“妙琛”二字后瞬时结冰。
“你见到她了?那留不得你了。”
***
刀没有如期落下,身上没有一点预料之中的疼痛。
萧溟睁开眼睛,寒冰一般的刀刃近在咫尺,却久悬未落。
“为什么不杀我?”他疑惑地问道。
“你不怕死?”盛望山收回刀,“你既然不怕死,又为什么要向萧少珙那样的小人低头?太子可是你的亲哥哥,是从小把你带大的同胞哥哥!”
“皇兄已经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萧溟一点点坐起身,目光呆滞地看着手指指节上的血痂,“我也本该死的。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皇兄一家人就这么白死了。”
盛望山倒回座位上,沉默地审视着萧溟。
“老七,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天下人都说你蠢,只有太子殿下总跟我们说,他这个小弟最是能拿起放下,很是通透。”
“但是我信不了你,你能做出在向逆贼臣服,当众鞭尸的事。那为了萧少珙特意来我这里打探虚实,害死公主的事,你也未必做不出来。”
萧溟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他抬眸看向盛望山。
他一向是让人瞧不出喜怒的,眼神总是如孩童一般清澈乃至愚蠢,可那只是他的表象。
在这一瞬间,盛望山竟觉得萧溟是那么的复杂和深沉。
甚至比曾经的太子,还要难以揣度。
“你现在没有杀我,就表示你想要信我。”
萧溟继续说道:“以前我在那仇人荫庇下苟活,心中总想着复仇,却不知怎样才算复仇。谢谢你,让我看见了妙琛那孩子。”
“也许以前,我只想着要给皇兄翻案。那现在,不仅仅如此了。”
盛望山半信半疑:“那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妙琛坐上那个位置,”萧溟的目光仿佛透过盛望山望向了远方,“坐上那个本该属于皇兄的位置,我要她成为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成为前无来者的有史第一位女帝。”
“这就是我现在活着的目标。”
盛望山捏紧了座椅的扶手。
因为萧溟的话,直戳中他的内心深处。
盛望山手握九歌两枚金印,他如今亦是奉萧妙琛为主上,未来想要扶持她成为九歌之主。
盛望山思忖片刻:“你得让我信你,我才能与你合作。”
“你可以派人,或者你亲自监视我。过段时间,我会给你送上一份大礼,到那时,你便可以与我合作了。”
“什么大礼?”
萧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在桃仙寨休养了几天,临走那日,盛望山带着萧溟到苏宝儿的院子里远远看了一眼。
小公主又挨罚了,举着水缸扎马步,盛桃挥着竹竿制成的教鞭,绕着苏宝儿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吵吵闹闹,看起来无忧无虑。
萧溟手指几乎嵌入了树干之中,仿佛能扒下一片树皮,不过最终他还是释然,掩去了眼中的泪意。
“经过那般苦难,还能如此开朗无忧地长大,多亏了大当家的照料。”
“妙琛就拜托大当家和顾大小姐了。”
***
萧溟送给盛望山的大礼,是萧少珙的命。
他花了七年的时间,一步步从塞外边疆,爬回了汴京。
宗室之中辈分最大,就是他萧溟的筹码。
他每逢佳节就给萧少珙写问安折,有事没事写折子嘘寒问暖,在封地里寻花问柳,吃喝玩乐,常常有艳词传入坊间,犹如扶不起的阿斗,可偏偏这阿斗对萧少珙是万般恭敬,不敢忤逆。
时机成熟之日,学堂朝堂间忽然刮起一阵论辩之风,众儒的论战主题便是皇帝祖宗的问题,皇室宗族寥落,每次祭奠皇室列祖列宗都没有主事之人,堪称不妥。
朝堂上整日针对此事论战不休,终于有人提出,需将久在塞外的七王召唤回京。
他百般筹谋,终是回到了权力中心。
并成为了与外戚心生嫌隙的萧少珙心中,最信任之人。
朝堂之上,每每被司徒忠打压的萧少珙,时常传唤萧溟入宫陪同。
萧溟是吃喝玩乐的行家,在外多年见识宽广,逐渐便取得了萧少珙的欢心。
还有一个小玩意,被呈递到了萧少珙跟前——
寒食散。
很快,萧少珙便在迷幻的快乐中,丧了命。
而萧溟力主让萧少珙那痴呆般的儿子继承皇位,让司徒忠对他失去了戒心,竟真允了他做一个名不副实的摄政王。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国丧当天,萧溟与林意之在王府中对弈。
萧溟执黑,落下先手。
“兰修兄可曾听说过九歌?”
“略有耳闻。”
“南边传来消息,九歌乃父皇所遗,可为吾等所用。”
林意之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冰凉的手指在暖炉上取着暖,身边的炭火烟气氤氲。
“殿下想要如何?”
“公主已至二八年华,遥想当年,皇兄也是这个年纪随着父皇打下的天下。”
林意之有些不赞同:“公主还小。”
“所以得把她培养成继承人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林意之心绪微摇,转眼间,白子的天下便被黑子夺取了大半。
林意之叹了口气,只能投降:“需要我做什么?”
“九歌一出天下平。你说,把这句谶语透露给司徒忠那老狐狸,他会不会吓得慌不择路呢?”
***
开春之后,庐陵常家灭门之案震惊天下。
如鲜血一般的九瓣莲印在常家门楣之上,图案边缘缓缓晕开,顺着木匾的纹路汩汩坠落,犹如常家一家老小死不瞑目落下的血泪。
天下再一次被笼罩在九歌的阴影之中。
与之相伴的,是南边一名小小女侠的声名大震。
萧溟倚着窗柩,放出一只载着密信的白鸽。
还不够。
再多一点,再远一点。
他要让这天下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侠义,她的仁爱,她的勇武……
还有,她的名字。
他将来还要让这天下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大梁最尊贵的公主,也会是大梁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帝。
世人都将会知道,曾经有一位英明神武,德高望重的太子含冤受屈而死。
而他的孩子,那位继承了他的血脉的嫡长公主,将为所有受冤之人沉冤昭雪。
萧溟将手中一颗黑子掷入棋盅。
执黑先行,落子无悔。
此局,他必赢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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