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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之日(1 / 2)

之后,武藏病况依然未见起色,此事也传人光尚耳中。光尚惦记武藏,又有大渊和尚的话,所以差遣典医堀内喜内往视。

堀内喜内,号秀山,也是儒学大家,气质高雅,对高秩之士亦不肯轻易低头,平时不曾自动跟武藏说话。他瞧不起兵法家,认为兵法家学问不足,与可怜的肉体劳动者无异。

他年龄与武藏相仿,个子矮小,但很结实,是个很像儒者的清癯老人。他胡乱地为武藏诊断,眼中流露轻蔑之色。武藏虽生病却仍筋骨嶙峋,在这学者眼中看来,无疑是无知的表现。

“胃很痛吧?兵法家总像牛马一样役使身体,有时又大吃特吃,这就是病源。总之,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吃得跟平常人一样,不久就会好了。”

秀山说罢,就在阿松送来的盆里洗手,缓缓转身跟武藏说话。

“武藏先生。听说你近来也坐禅了,真不错。虽是兵法家,心的修持也非常重要。但是,无论怎么坐禅,没有学问也不行。读读儒学方面的作品,如何?”

武藏爽快地接受了。“好啊,我想试试看。”

“读过《论语》吗?”

“年轻时读过。”

“《大学》呢?”

“一点点儿。”

“《中庸》呢?”

“以我的方式读过白文……”

“呵,仅此,也令我感动。儒学本来就始于孔孟,远在两千年前,就传入我日本国。从此以后,便以国教的中枢延续到今日。以道义为本的社会国家之所以能够成立,即拜此教所赐。儒本是修己治人的根本,修己为君子,而后施德于人。这是确定人所以为人之道的学问。”

秀山以此为契机,滔滔不绝地谈述儒学。但是,一点点精义很快就推销完了。武藏以前曾与儒学接触过,虽以自我的方式阅读,大抵也抓住了它的根本,所以越听越觉得无聊。

但是,武藏依然端坐,静静地闭门倾听,秀山愈发得意,说个不停,最后说道:“武藏先生,你似乎很倾心佛道,但佛道指向的世界不在此世,是否存在,未可知。坐禅和念佛都是指向目不能见的世界,相形之下,我儒学则是此世的学问。念佛,即使不念,也不关紧要,若稍背儒学之道,人便变而为畜生。武藏先生,你也步向君子之道吧?”

这时,武藏仰首说道:“对,我知道儒学的德目是仁义礼智信。但我从十三岁起,杀人伤人无数,离仁甚远。疏离双亲,不娶妻子,有背人伦,则远于义。至于礼,则野人不习礼,如你所见。”

“你说什么?”秀山顿时变了脸色。

“秀山先生,这是不得已的。”

“不,武藏先生,你可以恬然这么说吗?”

“是的。”

秀山后退,仰视武藏的脸。他的眼中露出憎恶之光。

“果如一般所言。武藏先生,你已陷于邪道。自初,你的兵法就错了。在下读过你的独行道,于今思之,那是邪道之源,那十九条全都违反世道人伦。如果按照这十九条原原本本付诸实施,就不是人了。弃绝尘世的僧侣还好,若是常人,就会变成乞丐;若是兵法者,就会变成鬼。”

“确是如此。”武藏眉毛不动地回答道。

秀山声调愈发激昂。

“不过,儒学是现世的学问,不会以你为鬼。武藏先生,你的兵法是霸道之剑,以此只有招致乱事。对意图建立王道乐土的细川藩来说,是可怕的邪道……”

“秀山先生,我很了解。你回花畑殿时,请代向殿下说,今日之探病,武藏不胜感荷。”

武藏说罢,交代身旁的阿松说:“秀山先生要回去了,请你送他。”

“嗯,打扰了,这就回去……”秀山慌忙站起,摆摆手,出去了。

武藏亲自铺了床铺躺下。这时送出秀山的阿松已经回来。

“武藏先生,累了?”

“也没特别疲倦……只是骚扰得很。”

“真的,秀山先生是有名的顽固分子。”

“松小姐,刚才的那席话,你觉得如何?”

“秀山先生所说有关儒学的话,我不觉得有错。”

武藏点头说:“是的。我也认为孔孟之学与佛教一样,并没有错。诚如秀山所说,儒与神、佛同为国教的三宝,由这三宝,日本才维护得住。但是,仁者不易出现,王道不易推行,乐土不易得。有这三宝,世界可大放光明。三者都非常了不起。不过,我选了另一条路。”

阿松猛点头。

武藏凝视着天花板,说:“生于兵法家之家,执剑而行,是我的因果。天生不肯服输的心魂,使我只为胜利,始终在剑道上行走,而且一味挑战,平生没有败过一次。二十九岁时,与宿敌佐佐木小次郎决斗,打倒了他。松小姐,以此,我的愿望大抵已经达成。这时,若仕宦,我理应可以过着平稳的一生。”

“确是如此,如果与通小姐在一起的话……武藏先生,我可能也走了相当不同的道路。”

阿松亮着眼睛打岔。当时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阿松心上,如此鲜明有致。

武藏舒了一口气。

“不过,我想使自己更强,而重新立定志向。于是逐渐扩充了以后在独行道中所写的无情自戒规章,继续修业。神、佛和儒,就在这时候明确地变成了我的敌人。人姑且不言,我既然独自朝胜利之路行进,既有的神、佛、儒之道便不能不加以否定。松小姐,你懂吗?”

武藏躺着回首望阿松。

阿松皱了一下眉头。

“懂了。听说你在本妙寺,当着日遥上人之面痛斥佛祖,当时,我觉得你非常可怕……”

武藏微笑说:“所以,从那以后,武藏的兵法就像秀山刚才所说,走上了为求胜利不计一切的霸道之路。不仅我的兵法如此,兵法本来就属于霸道的。可是,我却把霸道更往前推进,意图使之成为不悖天地理法之道,于是,我的苦闷开始了。我重新倾耳聆听神、佛、儒之道,也在艺道寻找开启之钥。”

武藏又转眼望着天花板。

“松小姐,悠小姐以她清纯的心,在不言不语中促使我这样做的。”

阿松轻声喊道:“哦!”

武藏又回视天花板。

“有一度,我丧失了希望,险些放弃刀,向佛道投降。然而毕竟没有放弃。我的嗜好流浪,从这以后越来越强烈,以天地自然之本体为镜,致力于天地理法的发现。就这样,二十年后,年过五十岁,忽然赢得了万里一空之境,视野豁然开阔,我的兵法已超越霸道,亦通诸艺能,成为不悖人道的诸道之一。我已完成兵法,其后只需加以磨炼。”

“这么说,还是不满足吧?”阿松打岔。

武藏苦笑道:“确是如此。如果我以此为最后之悟,我大概会像柳生石舟斋那样,宣布无刀,逃离此世;会像丸目彻斋那样,易刀为锹。可是,我的眼睛已逼视我早已赢得的万里一空,其内涵之物复鼓起我的斗志。所以应先主(忠利)之聘时,我又站在兵法与政道之间,不知所从。最后终于下决心接受先主的知遇。”

武藏说到这里,眼中顿露光芒。

“万里一空的兵法通于万机。剑政一体,与神、佛、儒之争也结束了。我既已出仕,自当以兵法之理辅佐主上,以便在肥后建立一个所谓的王道乐土。可是……”

说罢,武藏突闭双眸,叹了一口气。阿松怜悯地望着武藏。

“不错,确是如此,武藏先生。毁弃多年来的自戒,甚至有意娶由利公主,以守护主上的生命……”

“嗯,只要能够守住主上的生命,我决意放弃建筑乐土之梦,放弃兵法和刀,甚至与由利小姐一起耕种田地。但这变成一种讽刺,也跟由利小姐诀别了。”

阿松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由利小姐怎样?”

“也许会一直浪游下去。她似乎天生就是一个不顾世俗、独来独往的人。”

“跟武藏先生一样。”

“嗯,在这一点上是一样。只是她所追求的是绝对无刀的和平世界。以理想而言尚可,但她欲求之于现世,所以连栖身于世,都不容易。”

“却也了不起。”

“是的,确实了不起。”

“武藏先生,你也很了不起。全无来由痛责武藏先生的秀山,反令人觉得可恶。”

武藏轻轻摇头。

“不,不,秀山所骂的亦非全无道理,因为我又踏进霸道了。松小姐,我一定要胜利。”

阿松把赞叹的目光投向武藏的侧脸。

“一定会胜利,因为春山先生跟着你。”

“嗯,真感谢春山。春山教我坐禅之法。不过,松小姐,我只接纳其法,并没投靠在佛法的力量上。我不像年轻时候那样,以佛为敌。那时,我认为佛阻碍了我的兵法之道,所以与之乱斗一场,有如以佐佐木小次郎为对手一般。松小姐,于今思之,我敌视的并非佛本身,佛之本体是真理,叫真如,松小姐,懂吗?”

阿松边倾耳细听,边点头。

“听来,好像懂得。”

“好,那就请你再听听。我战斗的不是佛本身,而是为成佛而讲述的佛教。念佛唱题,或跪在佛前读经礼拜,焚香数念珠,或者其他各种教条,这一切虽说是依据释尊之教,而我却以此教、此道为敌。”

“武藏先生,我相信你所说的。”

阿松听得入神。

“松小姐,我排斥这种佛道,想用自己个人的力量来探究被称为佛的真理,并以兵法代替佛道,以剑代替信仰。以前,我分不清佛与佛道的区别。但因坐禅,而能加以区分了。我所追求的真理与称为真如的佛,是一体的,但这还停留在思考上。松小姐,我现在欢喜无比。”

“武藏先生,恭喜你!”

阿松不禁想起岩殿山上所见的武藏形象,自己也觉得很高兴。

然而,武藏却轻声低语。

“松小姐,恭喜还早呢!强敌正阻挡在我前进的路上。这敌人就是给人生存之苦、衰老而终至于死的因果法则。人类的不自由,人类的痛苦,都是这敌人造成的结果。现世有贫富之差,又互相争斗,其源皆在于此。若不制服此敌,我无法如实望见真理。松小姐,我心虽因欢喜而战栗,但眼前却是无明之(外门里音),我很痛苦。”

“啊!武藏……”阿松惊叫,脸色苍白。

“春山常劝我颂佛,但除非亲眼见佛,否则我不颂扬。我怎会放下手上之刀!”

武藏说罢,低声呻吟,大概胃痛又犯了。

“啊,武藏先生,快像平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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