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尚,我也风闻了。武藏本来就不是凡人,自不能以世人的常规来衡量他。藩士不欣赏他,那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武坛萧索却与本藩的士气有关。我想可能是因为练习稍微严厉了一点。明天,我到武藏家,悄悄向他说明我的意见。”
“嗯,这样也好。如果恶评继续高升,给他藩知道了,也着实不妙。”
次日午后,寄之赴武藏府邸,适逢居室有客人,故被引到外厅,不久,武藏就出来了。
“先生有客人,来打扰,真不好意思。”寄之说。
“呵,没关系,是一位僧侣。”武藏回答。
“何方僧侣?”
“长崎正觉寺的一向宗住持。”
“是旧识?”
“呵,不,以前的住持道智和尚,是三十年前的旧识。现在的住持却是第一次见面,因有重要事情才来看我。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长崎,遭受许多浪人袭击,不得已杀了许多人。”
“咦。”寄之很感兴趣地倾听着。
“当时,道智和尚并不加阻止,曾对我说:尽情地杀吧!道智和尚于岛原之乱的第二年,以八十八岁高龄圆寂,往生净土。他对后任住持、弟子道念说,武藏将因佛之慈悲而觉醒,是时可往探望。所以,道念为此而来。”
寄之双眸愈发辉耀。
“那,先生如何回答?”
“还没回答。”
“哦,先生的答语,寄之也想听听。可否把那和尚请到这儿来?”
“行呀,哈,哈,哈。”
武藏大笑。
五
武藏自己站起来,把道念唤来。
道念坐在下座,俯伏行礼。年三十四五岁。个子高大,筋骨嶙峋,但目光柔和。
寄之出声说话。
“我是寄之,请抬起头来。”
“是,我是道念,谨此晋见。”
“详情已听武藏先生说过。我想跟师傅一块儿听听武藏先生的答语。先生,请说。”
武藏直视道念。
“师傅,蒙您远道而来,偏巧武藏尚未悟及慈悲与佛。三十年前,道智和尚对武藏说‘杀,杀,杀,尽情地杀’。现在武藏依然未变,仍是佛之敌。”
武藏冷冷地说,道念恭敬地俯拜武藏,手数念珠,唱颂道:“南无阿弥陀佛。”
武藏还是冷冷地说:“师傅,为何俯拜?”
“上人(亲鸾)有云,善人可救,何况恶人?”
武藏严肃地问道:“师傅,这是说像武藏这样缺乏慈悲心的极恶之人,反而最接近佛吗?”
“是的。”
“难得之言。看来我也被上人盖下极恶之人的烙印了。不过,的确如此。寄之先生,近来门人很少来练武了,想必是因为门人也跟世人一样,为武藏的无慈悲心而战栗不安。”
武藏说完,即将尖锐的目光投向寄之,仿佛已看穿寄之今天的来意。
寄之口吃地说:“这,这个……”
武藏顿时易以沉静的语气说下去。
“我过去所走的修业之路,的确是冷酷无情的连续。不这样,武藏的兵法便不能成立,但我根本无意要求门人跟我一样从事冰冷无情的修炼。甚至为了不让门人走上我这无情之路,才创造招式,显示技艺,尽量以温煦平常的方式解释。这样,纵使是凡夫,只要依据我所定之法,不停锻炼,即能渐次穷究其奥义。我的后继者信行就这样以形体来表现技与心,这就是我兵法的雏形。”
寄之认真倾听。
“我对门人所要求的兵法锻炼绝不过分严厉。只是武藏自己想一如往昔继续非情之修业,以穷究‘道’。而且在岩殿山,遇大敌,目前正立于生死关头,是胜是负,只有倾力为之。近来的武藏已变成鬼、蛇般可怕的形象。世人见我如此,必目为妖魔变幻,恐惧难安。门人亦为我气势所迫,避得远远!”
武藏悠然展露本心,寄之更以感叹之目仰视武藏:“先生,我懂了。请从容赴岩殿山吧。”
“寄之先生,请向殿下致意。”
“遵命!”
武藏转对道念说:“师傅,归寺后,请向道智和尚的灵位说,‘武藏还没杀够!要继续杀生’。道智和尚也许会继续说,‘杀,杀,尽情杀吧!’”
说罢,他笑了起来。
六
阿松从那次以后就不再去看武藏。但她已不像以前那样慌乱不稳,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变成了一个沉静的女人。脸面和身体日渐消瘦,变得纤细,益增其清洁感,年纪看来反而显得年轻。眼色日益深沉,似乎心底隐埋着一种情爱。
在这期间,大自然也一天天接近秋色,夏天已销声匿迹。
一天,尾藤金来访。阿松急忙出迎。
“哦,松小姐,你瘦了。不过,更美了。”
尾藤金以平素的语调,睁大着眼睛,关怀地问道:“那件事已经有了断啦?”
阿松莞尔一笑:“是的。从那次以后,曾去拜访武藏先生一次,说过话。我已能了解他的心,知道武藏先生兵法的精进以后,只好放弃了。”
尾藤金怜悯似的说:“嗯,这我就放心了。我觉得排斥松小姐清纯情爱的宫本先生才是不幸的,很值得同情。如果这是兵法家所走之路,那我真高兴自己没有成为兵法家。不过,如果没有这样不幸的人,一切都不会获得提升。呵,不,不,世间是很难处的。”
说罢,他哈哈大笑。
“是的,我也这么想。武藏先生代众人穷究险阻的兵法之道,他真是世上无比尊贵之人。如果我会妨碍他,便当从此世消失。”
尾藤金吓了一跳。
“松小姐,你说什么从此世消失?”
阿松笑着说:“这是指既然无法获得武藏先生,就只有忘记他。如果不放弃他,就会憎恨他、背叛他。对武藏先生来说,怀念是最大的敌人,对憎恨与背叛却毫不以为意。”
尾藤金轻声说:“诚然,想必是如此。”
阿松以强烈的眸光望着尾藤金。
阿松认为,武藏那次说出如此强硬的语句,但其心底一定残留有对我的怜悯,而形成他心灵上的负荷。为了去除他的此一负荷,阿松觉得应该做些事情。因而,阿松突然想到:做尾藤金的继室亦无不可,于是,她才以这种眼光望着尾藤金。
但是,尾藤金却把阿松神圣化,根本无此意,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尾藤金想了一下,又大笑摇头。
“松小姐,不行,不行。你不是一个会恨人、会背叛人的人。”
“那该怎么办呢?”
“嗯,总之,松小姐,还不要对宫本先生绝望,不慌不急,悠游地等待时机。”
尾藤金以通情达理的面容说完话后,又道:“松小姐,今天就此告辞。”
在哪里都坐不长久的尾藤金潇洒地走了。阿松站在门口,目送着尾藤金的背影,喃喃自语:“唉,能走的路毕竟只有一条……”
跟尾藤金说话时,含笑的双眸又回到了原有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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