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福一向起得很早。
用二少爷齐清铮的话说,他是一个完全无趣的人,他的饮食是为了保持体力,睡眠是为了保持体力,一旦睡到刚刚好,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床来。他生在齐家,长在齐家,到现在整整二十年,没人见他玩过什么,喜欢过什么。
曾经有人不相信——即使是条狗,也有喜欢肉和喜欢骨头的区别。他最好的兄弟家喜曾经当面质问过他,他老老实实回答:“是的,真的没有。”
“那你总做过梦吧?你梦到的都是什么?”家喜愤愤又夸张地追问。
“没有,我从没做过梦,做梦伤脑子。”齐家福这样回答,他回答别人的问题总是像解释——我白天想的事情太多了,晚上又总不敢睡踏实,总怕随时随地有什么事。
齐府上上下下对他的评价都是——细心,稳重,踏实,本分。
这种人换一个说法就是没意思。
要那么有意思干什么?有意思又不能当饭吃。齐家福不仅自己索然无趣,还常常身先士卒地教训家喜:“做下人的,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自己的本分,少爷小姐的不拿你当外人,那是你的福气,要懂得知恩图报……”
“行啦行啦,跟我爹似的,老叨叨,烦死了。”家喜总是不耐烦地跑开,捂着耳朵直哼哼。
家喜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不是同一个父母,却比同胞手足更亲。新修了相府,指派了住处之后,他们更是门对门,衣服器皿什么的经常混穿混用。近日外头风影骑事情多,实在是分不过身来,齐家福决定手把手的把府里头的事情交代给家喜。
“喂喂,阿福哥,行了吧?又没人整天盯着你的脖子看,至于三天一修、五天一剪的吗?”家喜双手托腮看着家福,看他小心翼翼地把原本就齐颈的短发修得更短,家福自己修剪完,顺势一转头扳过他的脖子,左手揪着他的头发,右手的匕首就跟了上去,细细割下一撮来。
西相国是有严令的:奴隶不可着长袖,不可蓄长发,要随时随地把手腕的烙印和后颈的刺字露出来,违令者,极刑处死。
“小心点总没错。”齐家福拍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时候不早个鬼!漫天残星还挂着呢,连鸡和狗都在睡着,离交班还早得很,至少还能再美美睡上一觉。家喜打着哈欠,无精打采跟着家福,走出他们的小院,向园子北边的小厨房走过去。
“相爷身子虚,早起的参茶不能沏得太过。”齐家福细细叮嘱:“相爷本来就日理万机的,最近更忙,勤快点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他老人家随时想起什么,随时就能吩咐,别老等着他传你,明白么?”
“嗯。”
“大小姐总说自己不爱喝甜的,那是胡说,不用理她,给她端茶的时候用桂花糖滤一过,不能用桂花露,她闻出来了又不高兴……记得了?”
“嗯……哎我说你直接让我当丫鬟得了,这端茶倒水的,我天赋也不行啊。”
“说你没脑子你就没脑子。”齐家福白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这几天什么日子?府里头来来去去的客人谈的都是要紧事,丫头嘴不紧,听个一句半句的,说不准就漏了风声。”
家喜一溜小跑地跟着他:“能给相爷端茶倒水的就那么六七个,她们能漏给谁啊?你看她们谁不放心?”
“是丫鬟就都不放心。”他们已经到了,齐家福当先走进厨房,回头冲家喜笑笑:“要不然,你说风影骑的消息都是哪儿来的?”
小厨房里头灯火通明,厨子们已经在为相爷准备早膳了,一见齐家福,主持厨房的常叔就跟见了救星似的,连忙迎过来:“家福,你来得正好,相爷跟纵御史谈了一夜,估摸着这就该传饭了——那纵御史什么口味,你知道么?”
“常叔辛苦,我就是来说这个的。”齐家福耸耸肩膀,“纵大人忌口最多,简直是什么都不吃,劳烦您记一记,他是免葱免姜免蒜免香菜,荤的里面不吃肥的、不吃带筋的,不吃带皮的,不吃头不吃脚不吃内脏,素的里面不吃带绿色的,不能咸不能辣不能甜,但也万万不可太清淡……上一回大宴,我看着他吃了两个时辰,就动了一筷子醋溜藕片。”
常叔搓着围裙,愁苦:“那……那他到底吃什么?总不能一大清早的上一桌子醋溜藕片。”
“白粥就可以了。”齐家福扫了眼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十几口小锅,适时化解了常叔的烦恼:“常叔只管放心,该加的料全给他加上,纵大人么……只要他看不见,还是什么都吃的。”
按照惯例,有客的时候,齐相的早茶一向摆在空亭。
齐府尚简,力戒奢华,并未单设园林,几处小小景观,也全是见缝插针,只起了隔断的用处。空亭立于相府东南角,在正南的公府和女眷后院之间,突兀地立在一片小假山上,与藏书楼遥遥相望。假山四围只零星点缀了巨枫十余树,流水一曲隐没在白石之间,府中上下都知道,这里是闲杂人等严禁涉足的地方。
如今离天亮还早,假山上一片黑黝黝的,只有几点烛火在黑夜中明灭摇曳,清冽的风时不时将纵大人浓重的方音吹下山来。齐家福拎着食盒,边走边听,摇了摇头。
“德传——”
“家国。”
乱石之中,两名卫士无声无息地闪了出来,抬头行注目之礼。
“传令众兄弟外退三十步,相爷不下山,上下人等一概不得擅入。”齐家福接过家喜手里茶炊,举了举食盒里的白粥,“家喜,把相爷出行的车马备妥,纵大人出府的车马也备妥,在这儿候着……记着,纵大人下山的时候,你一个人服侍着就行了。”
齐家福拾级而上,御史纵海怀的声音更加清晰,而且激昂,还带着几声“砰砰”拍着石桌的钝响——
“废奴!只有废奴!离开废奴全是空谈!这一次迎帝回朝,盐州调拨官奴四十万,木兰州调拨官奴八十万,三州九路加上长相城,合计调了三百万强健官奴啊相爷!这亏空的人手从哪里来?还不是奴市!奴市!奴市!相爷口口声声缓而图之?究竟要缓到什么时候?以某所见,总要有人举旗呐喊,才有人千里来奔,相爷还在这里反复不定,是要等人打进长相城不成?”
齐家福走得既快又稳,白粥还在石锅里微微翻腾着,扑鼻的香气钻出食盒。他侧头闪过树枝,一抬头,正看见一个清秀少女站起身来,指着空亭中石桌上地图侃侃而谈——
“纵大人高论,拳拳之心,天日可鉴。只是撇开‘废奴’二字,其余也未必就是空谈。木兰州近年凋敝,天下皆知,可这相国蓄奴已有千年,木兰州凋敝只是十年功夫,昔日繁华富庶的时候,怎么就没人提过废奴?木兰州自古以来,半州胶树半州船,对岸陆氏关闭江防之后,船坊就停了大半,沿江交易更是损了十之八九,这是第一重无奈之处;木兰州举州无盐,只有三十七口盐矿还远在楚河谷偏僻之处,盐州罗家和木兰贺家百年不合,一个不肯救济,一个不屑开口,这是第二重无奈之处;木兰州李氏三兄盘踞多年,一直是蠢蠢欲动,流民又不断过江东逃……”
“慢,大小姐。”纵海怀对她的用词很是不满,敲着地图,提高了嗓门:“大小姐是齐家长女,众目所向,日后也要出入朝堂,怎么立论与那班迂腐老臣一般无二?木兰州何以多流民哪?大小姐,这是木兰江哪!他们和青城只隔着一条木兰江啊!大小姐你足不出长相城,哪里知道民间疾苦?就在上个月,一处胶园大旱,农奴是易子而食,你知道他们什么下场?主人家一声令下全数凌迟,罪名是损害了主人财物!大小姐,你倒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啊,这当爹娘的、吃的不是孩子,是主人家的财物!这何止是不把奴隶当人看,连畜生都不如啊!”
少女一低头:“纵大人教训的是,只是——”
纵海怀对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极其不满:“只是大小姐锦衣玉食,花容月貌,设不得身,也处不了地,是不是?”
少女脸上露出一丝愠色来:“纵大人,既然是谈论国事,与清燃的吃穿用度有什么干系?”
纵海怀虽是恭恭敬敬,多少还是带了一丝轻蔑:“大小姐恕某不敬了,依某拙见——大小姐多翻翻诗书,少空谈国事,也是为相爷分忧的良策。”
少女反倒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纵大人,这亭子本来就叫做空亭,清燃是女儿家,自然只能空谈而已,大人倒是倚马千言,恐怕也——”
“清燃。”齐相已经侧耳听了许久,似乎在意,又似乎漫不经心,见女儿有些恼羞成怒,轻轻扣了扣桌面,“纵大人见多识广,言必有物,品格清奇,天下皆知,他愿意直言不讳指点你几句,是多少人求还求不来的际遇,你怎么如此无礼?”
齐相一开口,齐清燃固然觉得有些失态,纵海怀也自觉有点过分,两人都是微微一窘,齐家福觑准了时机,忙匆匆奔上:“相爷,大人,先用些早膳吧。”
齐相点头。齐家福忙布碗,盛粥,捧出四个干果碟子,四盘点心,动作利索至极,布置完毕,就收起空食盒准备离开。纵海怀还义愤难平,斜眼看着齐家福,拎起筷子:“物不能尽其用,人不能尽其能,谈什么国治民安?相爷,只说家福这孩子,他若是换个出身,十六家里多少庸庸碌碌之辈就要被比了下去?”
齐家福佯作没有听到,齐相捧起茶盅,啜了一口:“家福,好没规矩。”
齐家福忙转身跪下:“家福问纵大人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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