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话!”
“夫人……”
齐夫人还是冷笑:“哦,我想起来了,统领大人的身价不菲,恐怕长相城里没几家买得起,那我就不惹这个麻烦了。来啊,杖毙。”
齐家福浑身血往下沉,他平日也是应对敏捷的人,但此时此刻,真是不知如何是好。百感交集之间,背后已经一棍结结实实抡在腰上,打得他向前一扑,竭尽全力,才遏制住还手的欲望。
齐清燃满脸都是冷汗,忙推兄弟:“清铮,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娘认错啊!”
齐清铮霍然站起:“娘,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去给那个姓贺的小妞赔罪就是了。”
齐夫人分毫不让,面如寒冰:“打。”
齐清铮也不是善茬:“谁敢!”
母子二人剑拔弩张,简直就在拼勇斗狠。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齐夫人忍无可忍,抬手一记耳光:“给我跪下。”
齐清铮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眼睛已经开始发红:“娘,你不讲理!阿福哥整天跟着爹,贺婴宁是谁他都不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情急之下,这一声“阿福哥”吼出来,满屋子都安静了。
齐夫人脸色大变,“啪”地一拍桌子,手腕上玉镯碎成四瓣:“你喊他什么?”
齐清铮呆若木鸡。
齐夫人的眼里,杀机逡巡,她扶着寒玉,缓缓站起来:“来啊,给我拦着少爷。我今天非要看看,一个齐家的家奴,是不是真就动不了了。”
齐家福已经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了,身后两个家丁多少还是手下留情的,竖直的力道落下来,触及皮肉,就使暗劲横向滑开,尽可能地避免伤及筋骨内脏。但拖是拖不了多久的,三杖、五杖、十杖……他很快就数不清楚了,背后有剧痛燃烧,破碎的衣襟绞着皮肉一起撕扯,血流了出来,顺着白石地砖的缝隙一路蔓延,流淌成一个鲜红巨大的十字。
他生在齐家,长在齐家,国战岁月里,相爷十年未下城头,夫人也多半随军助阵,齐家毁家纾难,将成年家丁奴仆全都带去从军。在那个废墟一样的家园里,那段与世隔绝的岁月里,他是一大群孩子的头——开始还会分尊卑主仆,但渐渐的,所有人都喊他阿福哥。国战里头,相爷是知道的,夫人也是知道的,甚至相爷还曾经鼓励夸奖,要他像照顾自己弟弟妹妹一样照顾少爷小姐。
他当真了,孩子们都容易当真。他无数次把阿铮从树枝上摘下来,无数次在寒冬腊月搓着手揉阿燃的脚,无数次抱着阿源,告诉他明天就结束了。每次城门告急,城里头又开始兵荒马乱的时候,一群孩子总是缩在一个唯一有屋顶的火堆前,你枕着我我枕着你睡成一团,无论他在哪里,号称什么都不怕的清铮总会挤进怀里,挤进怀里就挂着鼻涕,笑着睡着了。
到国战结束的时候,清铮甚至还不认识那些欣喜欲狂的人里,哪个是父亲。
战争结束了,身份开始鲜明。清燃最聪慧,是第一个学会改口的,清源胆子小,被训斥几次,也就不大说话了,只有清铮固执,哪怕人前不叫,背后总是一口一个阿福哥。
相爷告诉过他,忍一忍,再忍一忍,乱世里头,人人都要裹上一层厚厚的泥壳,谁先剥开壳,谁先消失。
他懂,他也在等,但是今天夫人不等了,夫人今天就要打碎那层壳,要看一看,他究竟是一条狼,还是一条狗。
齐家福紧紧地闭着眼睛,禁锢在骨头里的火一分一分地向头上撞,撞得脑子燃烧成白地。他快要忍不住了,他知道,开眼之时,必有刀锋。
左手食指上的黑铜指套发出“嗡嗡”轰鸣——那是风影骑的人在通报,有扎手的人进入上城防线,跟进还是阻拦?要他的一个命令。
齐家福死扛不住,他抱着头,闭着眼,咬着牙,开始在杖下翻滚,血变成了狰狞的一大片,杖头还是死死跟着他,腰,背,臀,腿……疼痛毒蛇一样钻进脑子,他无法做出判断和指令。
中指上的指套也发出了讯号——扎手的点子已经到了上城,亟待指令。
是了,刚刚招惹了凌子冲,京城四少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必定是要过来还以颜色的。他们来得好快,片刻之间从中城直入上城,想必是做足了准备,要碰一碰风影骑的锋芒。
齐清燃慌得语无伦次,强笑着向母亲求情:“娘,阿铮认错了,您就手下留情。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家福他……”
齐夫人连一丝缓和的余地也没有:“说起来我这些年身子真是不成了,居然看见血就头晕,小五儿又一直不安生,真是的,回头要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齐家福牙关都快咬碎了,他听见所有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血在呼唤火,火在呼唤刀,齐夫人对他的试探快到头了,他对齐夫人的忍耐也快到头了。
小指上的指环也嗡鸣起来,那是齐府的最后一道防线——齐家福没有动作,要来的就来吧,倒也正好。
齐家福一手按住地面,准备跃起来——既然你要打出我的原形来,那么,不要后悔。
“娘!是你逼我的!”一个身影抢在他前面,斜撞开身后一名家丁,从人堆里拔了一柄腰刀在手,“你要他的命,不如连我的一起要了!”
齐夫人大怒:“给我拿下!”
一众家丁“轰”的就围了上去,只是齐清铮眼睛已经红了,刀锋指向自己的咽喉,恶狠狠一抬头:“谁敢?都给我滚开!娘,我是你生的,只要你一句话,这条命我还你了!”
没人再敢上前,二少爷虽然功夫不算好,但从幼及长擅长玉碎,大事小事绝不瓦全。
齐夫人面如寒冰,怒极反笑:“好好好,我生的好儿子!你、你有本事就、就、就——”
她扶着腰,浑身直抖,就了半天,还真是不敢逼得太急。
齐清燃擦擦汗,忙凑过去:“娘,您千万消消气,阿铮就是这么个混样子,你一天两天也扳不回他来……娘,咱们对贺家礼让归礼让,总不成为了外人,把阿铮逼出个三长两短来……娘,家福一条命无足轻重,可是,可是可是那个那个……眼看着就是迎帝还朝的大事,这时候您打死他,一时半会是真找不到人来接手,那风影骑交给谁?爹……爹爹爹他老人家的防卫万一有个差错,娘,您追悔莫及啊娘……娘,娘您开恩啊。”
齐夫人不语。
齐清燃回头扫视,屋里头一众下人心知肚明,一起叫:“夫人,开恩哪!”
齐夫人叹口气,低头,沉思。
齐清燃猛回头,恶狠狠剜了齐家福一眼,声音里都带了一点哭腔:“家福!你这没脑子的混账东西!还不快向夫人认错!”
齐家福慢慢地直起腰,舔了舔嘴唇,把满嘴的血腥气又咽了下去,他开口,声音略有干涩:“夫人恩典……家福人是齐家的,命也是齐家的,死不足惜,就是怕耽误了相爷的大事……求夫人开恩,饶我一次……”
齐夫人的脸色终于缓和一些:“也罢,给你个教训,若有下次,我非活剐了你不可。清燃,我也倦了,你陪我回去,咱们娘儿俩商量商量这个事究竟怎么办才好;清铮,你今后呢,这个学也不用去上了,就留在家里闭门思过——刀放下吧,别拿那个吓唬我,多少大阵仗我都见识过,你这点小孩子胡闹算得了什么?寒玉,我们走,我得赶紧回去歇歇,我这腰啊……”
清燃扶起母亲左臂,低头不敢多话,路过齐家福,只瞥了他一眼,默默闭目,叹口气。
齐夫人一路走,一路看看满地血:“屋里头的人,这顿打先记下了,少爷再有个风吹草动,我直接摘了你们的人头。”
满屋满院,如临大赦,齐齐恭送夫人回房,屋子里面,只剩下清铮和家福。
直到夫人离开,齐清铮手里那柄刀才掉了下来。他扑到齐家福身边,颤声:“阿福哥……你怎么样?我扶你起来,还是我我叫人去——”
齐家福也懒得起来,就伏在地上,额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看清铮:“少爷,我说您……能把那三个字换换么?留我一条命。”
齐清铮憋得脸通红,忽然眼泪就流了下来:“阿——不是——我——我对不起你!阿——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喊你什么……阿福哥都是我不好!”
眼看这位风流倜傥的少爷哭得鼻涕都快挂到嘴上,就像小时候那个肉团子一模一样。齐家福看了他半天,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手上的血迹蹭在清铮脸上,越擦越脏,齐家福收回手,若有所思:“我手脏,自己去擦擦脸,这么大人了,一哭起来满鼻子冒泡的。行了,我没什么大事,后面那两个人留手了,我自己总也有自保的办法……别哭,真没事。”
齐清铮摇摇头:“我不信!你不寒心么?你在齐家这么多年,她说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她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你告诉我,今天她要真打死你你怎么办?”
齐家福眼角也有了点泪光,他抬手扶额掩饰:“胡说什么,她是你娘!”
齐清铮一把攥住他手腕,扯开,直视他:“忍着?”
齐家福的眼光落在手腕上那个“齐”字上:“少爷,我人是齐家的,命也是齐家的,你不懂?”
齐清铮第一次认认真真看那个字,也沉默半刻:“刺的?”
“烙的,脖子那个才是刺的。”齐家福硬生生地收回手,“夫人留我一条命,我只有感恩,以后加倍为齐家效命,没什么寒心、不寒心的。”
齐清铮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窗外阴恻恻一声冷笑:“真是一条好狗!”
那人影一闪而过,向西角门方向直掠去。
齐清铮大惊,刚要叫人,齐家福按着他的肩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要紧,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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