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
齐夫人还真是动了杀心了,齐家福一个奴隶,居然就敢拿刀向外硬闯,这也就罢了——但是清燃和清铮慌慌张张跑过来,根本就不关心他们的“阿福哥”都干了些什么要命的事情,一个个只顾哀求别走别走,好像倒是要这个人给自己一个面子。
她站起身,缓缓走了过来:“合德,你告诉少爷小姐,家福都干了什么?”
清铮一挥手:“得了得了,娘,阿福哥床的,不成么?至于那个什么见鬼的歌,他也没唱是不是?就算他承认唱了,怎么样?不就是《木兰江小调》吗?挺好听的,我们私底下都爱哼两句,就算歌词写得不大对头,你架不住人家曲子好嘛。我唱给你听听你就知道了——木兰江水啊,源远流长,雪国到雪国啊,他乡到他乡,七千里啊,七千里无尽奔流,十九州啊,十九州惊涛骇浪……”
齐夫人气得一巴掌扇过去,清铮机灵一扭,躲开:“怎么了娘,你还要杀了我不成?这歌最好听的那段还没到呢——我不信我身为奴隶此生便休,我不信那无尽远方没有自由,铁马踏帝王将相,金戈指长相城头——”
齐家福愕然抬起头,这首小调是当年南方诸州奴隶起义的战歌,多少年了,无数奴隶在火炉边唱着,无数奴隶在战场上唱它,无数奴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唱它。可此时此刻,居然就这么慷慨激昂地从当朝丞相的长子口中唱了出来。
清铮耸耸肩,一脸顽皮无赖:“不就是这歌?我唱了,怎么着?谁去报信?嗯?要不要再听一段?”
“阿铮!”齐家福低声喊:“别唱了。”
“不唱就不唱。我陪你等爹,今天谁敢动你,就干脆连我一起办了。”母亲已经怒不可遏,满屋子下人低着头面面相觑,清燃不停打手势叫他别闹了,清铮索性盘腿在家福身边坐下,似笑非笑:“阿福哥,你好久没喊我名字了。”他压低声音:“你就是因为这歌,不拿我当兄弟,是不是?”
齐家福微微一笑:“有你这一嗓子,就算过不了今晚上,也值了。”
门外脚步声动,清铮跳起来:“爹回来了!“
门口,家禄陪着齐相匆匆而入,一屋子顿时鸦雀无声,他一眼扫过已知究竟,挥手:“合德,带着他们出去,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合德忙道:“相爷——”
齐相略沉了沉脸:“家福是我任命的统领,你不明白?”
合德叩头:“是。”
齐相随手将大氅递给清燃:“无关人等都出去,今天晚上的事情,擅自透露风声者,杀无赦。”
齐夫人皱眉:“相爷!”
齐相微笑:“夫人,你也回去休息吧,委屈了家福这孩子,这是我的主意。”
齐家福猛抬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齐相招手:“过来。”
有人解开束缚,齐家福站起身,走过去,跪下:“相爷……”
齐相拉起他来:“以后跟着我当差,府里的事情你就放放手,有些不方便的事情,误会了也麻烦。”他的意思很明白,以后夫人就不必过问家福的事情了。
家喜兴奋至极,暗地捶了家福一拳:“你这家伙好紧的口风,怎么不早说!”
齐相宽慰一笑:“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散散,家喜家寿,送少爷小姐回房歇息。家福,你跟我到书房来。”
齐家福惊得目瞪口呆,他心中早已惊涛骇浪,生死几个来回,没想到相爷就这么大包大揽,一句话解决了事情。
清燃、清铮、家喜、家寿、家禄,每个人都是喜不自胜,要不是还在夫人的厅堂中,几个人几乎要欢呼起来。
尤其是清铮,他高兴得团团乱转:“吓死我了,大哥我真怕是自己害死你。”
齐家福一愣,笑容僵在脸上:“你喊我什么?”
清铮咧嘴一笑:“从小到大,我一直拿你当大哥,是你不领情。”他挠挠头,一溜烟儿窜了出去。
齐家福揉了揉酸痛的双肩,微微笑——其实,我也一直拿你当亲兄弟,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他转身,跟着齐相走进书房。
齐相扶着额头,一脸的疲倦,灯火之中,他益发清瘦了。
齐家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半晌,只低着头。
齐相抬头看他:“阿福啊,今天我要是想杀你,你怎么办?”
齐家福缓缓跪下:“我……我不知道。”
齐相伸手虚扶:“起来吧,家福啊,你手上有烙印,心里早就不承认自己是个家奴了,不必跪我。”
齐家福抬头:“相爷待我恩重如山,我——”
齐相点点头:“我知道,起来,坐。坐啊,你连死的胆量都有,没有坐下的胆量么?”
“是。”齐家福生平第一次坐在齐相对面。
齐相打量他良久:“今天留下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燃儿,铮儿?”
“为了给相爷一个交代,也是因为二少爷。”
“家福啊,你觉得铮儿他,若是走仕途,如何?”
齐家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相爷问我?”
“那边有茶炊,斟两碗过来。”齐相笑吟吟:“问你不是很合适么?你熟悉铮儿,对齐家了如指掌,对本朝的局势似乎所知也不少。”
齐家福的手顿在半空。
齐相盯着他的后背:“还有我的藏书楼……家福,是我去得多些,还是你去得多些?”
齐家福端过茶盅来,反而平静了:“原来相爷什么都知道。”
“好。”齐相赞许地点点头:“是个能沉住气的孩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对铮儿的看法?”
齐家福沉吟道:“二少爷聪明、任性,性子太真,走仕途未必适合他。而且,我没猜错的话,让他这样胡玩胡闹,避人耳目,也是相爷的意思。”
“说下去。”
“相爷所做的事情,委实不亚于扶大厦于将倾,我斗胆猜测,相爷是在想……万一,有个万一,一双子女,送出去一个,就能够保全一个。”
“天下之大,我的儿子能送到哪里?”
“青城。”
齐相正色:“家福,你好大的胆子。那你说说,今时此地,清铮还能不能保全?”
“时不我待。”
“哦?”
“大小姐确实聪慧,但毕竟年幼,见识阅历都短浅,一时还成不了相爷的左膀右臂。但是当今局势风云万变,皇上一还朝,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现在多一个帮手,多一分胜算,二少爷的聪明灵动人皆可见,锋芒在怀,迟早出世,而且贺家那桩事一出,他想要独善其身已经不太可能,相爷怕是不忍虚置。再者说,相爷的赌注,越压越大,覆巢之下并无完卵,万一……我还是说,有个万一的话,几位少爷小姐恐怕已经一个都保不住了。”
齐相的轻轻掷下茶盅,也不知是怒是喜:“家福!”
家福不卑不亢:“家福斗胆了。”
齐相微微闭目:“我助你习武,将风影骑全权交给你,藏书楼的钥匙也给了你保管,为什么?”
“相爷需要一个心腹死士,此其一;一旦相爷心愿得酬,需要一支力量稳定时局,恕家福托大,除我之外恐怕也找不到别人,此其二;万一……又有个万一,相爷要一个人,保全家人,此其三。”
“只可惜你不是我的心腹死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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