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儿的心“咯噔”一下。
但那个人很快出来了,刀鞘上挑着个什么:“寡妇床下找到一只男人鞋子!长官,要不要上报!”
那个叫做“大狗”的一下子软了半截,默默地蹲下来,双手抓着头发,用力抓,葱儿看过去,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还沾着棉絮。
鼋头娘没有出来,也不出屋,也不做声。
更大的笑声传过来了,有男有女,前院还来了几个看热闹的。
捉奸在床可比捉奸细有趣多了。
没多久,一个女人“啊呀呀呀”叫着冲进来,拎着什么东西,没头没脑地冲进屋,揪出鼋头娘乱打,老寡妇老狐狸精地乱骂。
她越骂越凶,外面人纷纷议论,有上了年纪的说“鼋头娘也不容易的”,有说“鼋头娘不再嫁就是冲着多领几年抚恤金的”,还有各种“就是不要脸”的阐述。
鼋头娘也不还手,女人越打越凶,那个叫大狗的受不住了,一把扯着女人胳膊往外推,“吵什么吵,丢人回家丢去!”
“杀千刀你敢打我?”女人披头散发冲上来,“我给你生儿子生闺女操持这个家,你帮个老寡妇打我?你有种的、有种的休了我娶她得了!”
战争升级了,葱儿念叨一声倒霉,估计想逃出去得要一会儿呢。
大狗也被骂急了,扬手一个耳光:“滚!要不是她不愿意我早娶她了!”
“你们听听、听听!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给她腾地方!”女人疯了,一头一头往大狗身上撞,大狗步步为营往后退,几次靠在屋角竹篓上,弄得葱儿胆战心惊。
于是众人议论声更高了,说男人也确实不应该,怎么捉了奸了还这样对老婆。
女人得了鼓励,愈战愈勇,又回头去揪打鼋头娘。男人被街坊邻居的议论所慑,这回不敢上前帮手。
人群再度沸腾了,鼋头来了,他也“哇呀呀呀”地冲进来,看见有人欺负她老娘,揪着女人头发就往外甩。这下子男人不依了,扑上去拦鼋头,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那男人不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鼋头骑在身上,拎起拳头就打。
“行了行了,都住手!”有个和稀泥的出来圆场,“人家军爷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们这一出的。”
大狗看来也蛮敬服那个人的,在鼋头身子底下挣扎:“南哥……”
鼋头可不认账,挥拳头继续要打。
眼看单打就要变成群殴,看笑话的“军爷”也懒得看了:“聂南,这个人是谁啊?”
“哦,他就是鼋头,鼋头娘的儿子,在齐丞相府里做事。”
鼋头娘这才走过去,低着头,扯儿子起来:“鼋头,快起来,干什么!”
女人大笑:“就是,干什么呀?人家搞不好啊,将来就是你爹,还不快起来给人磕个头?也叫我一声妈?我说不定心情好的,就认了你这个老东西做小了!”
鼋头娘虎着脸站起来,走到女人面前:“你说啥?”
女人哪里怕他:“我说啥?你四处问问我说啥,你老娘勾引我男人……”
她话音未落,鼋头抡圆了胳膊,毫无征兆的,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啪!”他这一耳光力气可不小,女人被打得滚倒在地上,半天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转眼向自己男人,男人怯怯地不肯来扶她。女人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她四下转着头,寻找邻居们的声援,可说也奇怪,鼋头娘这膀大腰粗的儿子一到,邻居们居然也就不说话了,偶有几个老者,也都说算了算了之类。
女人终于不再四处看,脖颈硬得像一根木棍,她想哭,一口一口地吸着气,可胸口起伏着,就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一丝鼻涕拖过嘴,每一张嘴,就拉得长长的,像一根蜘蛛丝。
她终于吸进去了那口气,一个怪异的,像撕开铁皮一样刺耳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去:“大人——大人——鼋头是贼——我亲耳听见的——鼋头是贼!要不他这会儿怎么能回家呀——我亲耳听见的——他偷了齐家的钱!”
“你疯了!”大狗吓坏了,去捂她的嘴巴。
女人全力在挣,小半个身子从领口挣出来,声音刺耳到了可怕:“大人——军爷!”
刚才那个和稀泥的连忙拦着:“大人你刚才看见了,这女人急了乱说话当不得真的。”
巡查的摇摇头,推开那个和稀泥的,走到鼋头身边,示意他站起来:“你说你是齐相爷府上的,你叫什么?”
“鼋头。”
“问你的大名!”
“没有!我从小就叫鼋头!”
一阵子哄笑。
“那你是做什么的?”
这回鼋头的胸挺起来了:“风影骑!”
笑声几乎掀翻了整个院子,那个巡查的也忍不住了:“你这样的是风影骑?哈哈哈哈……你有令牌吗?”
“有有有!”鼋头连忙解下背后的小包裹,去找令牌,篓子里的葱儿差点就脱口喊出“不要”来。但是已经晚了,鼋头已经把那张城门通行的令信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单次使用的暗令,没有齐府的印信,只有风影骑的暗章。通常是风影骑有人要出城执行任务才派发的,介乎政令与军令之间。
普通的粗笨下人没有任何可能拿到这张令信,除非是偷的。
巡查的那个人向鼋头的包裹伸出手,鼋头阻拦不及,那人已经拎起个钱袋子,哗啦啦往地上一倒,几十块银元,中间居然还有十块金元。
巡查的目光移向鼋头,鼋头慌了,弯腰撅起屁股去捡钱:“这是我攒的!我多少年攒的!”
他刚要伸手去捡一块金元,巡查的一脚踩在他手上:“那这个呢?”
“那是统领……统领送给我的!送给我娶媳妇的!”
巡查的冷笑一声:“搜!”
几个手下人上前,架着鼋头一通搜,从腰带里摸出张车行的凭记,递过去:“大人!”
“喔,不简单,还要了辆车,准备什么时候出城啊?”
“明天天一亮!”
“去哪儿啊?”
“不……还不知道。”
巡查的大笑起来:“绑了,带走。”
几个人一拥而上,拎着绳子就往鼋头脖子上套,鼋头想挣扎,被一脚踹在膝弯上,想喊叫,绳索狠狠勒进脖子里,勒得他大张着嘴“嗬嗬”出不了声。
鼋头娘也急了,上前去推开那些士兵——哪里推得开?反而被一挥手摔在地上。
鼋头很快被捆得结结实实,推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那巡查的上前,蹲下,抓着他脖颈绳套往外一扯:“再问你一次,钱从哪儿偷的?你交代明白了,我们才能给齐家一个明白交代,懂么?”
鼋头不动,蹬着腿挣扎:“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是统领让我娶媳妇的!”
“好啊,媳妇呢?”
“她……”鼋头大概想起来齐家福说的“葱儿在长相城呆不住”,张张嘴,没往下说。
“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儿?”
“她……”
那小妮子根本就没回家,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回家”!
巡查的松手:“拖回去,拷问明白,再给齐家报个信。”
“是!”几个兵丁架着鼋头就走。
这回没人再议论什么了,大狗和他女人惊惧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军爷!军爷!”那个和稀泥的还想劝:“鼋头不是那种做贼的人哪!他们娘儿俩租我的房子,我做的保!”
巡查的只顾往前走:“审明白了,真清白自然放了他。”
和稀泥的伸开双臂拦:“大人,还是先问齐家一声啊!你们那通审,审下来也是个废人了!”
巡查的拉下脸:“聂南,你也听见了,他鬼话连篇有一句真的吗?我告诉你啊,你们家也不算干净,别逼着我查你。”
“等一下等一下!”葱儿掀开头上的破衣服,笨手笨脚地爬了出来:“等等,我作证,他说的是真的。”
鼋头看葱儿,不敢置信。
葱儿看鼋头,满脸晦气。
巡查的被葱儿惊了一记,这姑娘水灵灵细皮嫩肉,可真算得上是个美人。只是……他扭头看看鼋头,不可能的,这种女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这种男人,他客气了些:“姑娘,你是齐家的?”
葱儿定了定神:“我不是齐家的,我是西关的,他是送我出城。”
巡查的听不懂了:“你说你是西关的,他要送你出城?”
葱儿轻轻一声冷笑:“怎么了?不成么?我是西关的,前些日子呢……进了齐家,这些日子呢……要换个地方。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带我去见齐家福,但我劝你最好不要伤他,齐家福不喜欢别人伤他的手下。”
巡查接着问:“你进了齐家?嘿嘿嘿嘿,谁带你进了齐家呀?”
葱儿还是一声冷笑:“我不认得那个人,他也没告诉我他是谁,我只知道,是那个人让齐家福接我的。”
她很聪明,知道这时候指名道姓后果不堪设想,唯一能做的就是语焉不详。但巡查的也不傻,齐家上下能指使齐家福办事的就那么几位爷,那几位爷可都做不出窑子里接婊子的勾当。
他上前一步,拧着葱儿的手往后一掰:“你哄谁呢?给我说实话!”
葱儿也一拧脖子:“你爱信不信,谁找的我,我有胆子说你不一定有胆子听!”
巡查的也恼了,手上慢慢用上了力气,他拧得凶狠而小心,手劲挑衅着韧带和关节的最大承受度,似乎葱儿不招供,就要把她的左臂从身上硬拧下来。
葱儿剧痛,骨头在拗折,筋脉在拧结,肌肉在撕裂,胃部的抽搐一阵阵袭击着喉咙眼,让人想喊出点什么来终结这一切。而另一只大手伸到背后,拧起她另一条胳膊。
她是个经常哭也很爱哭的女孩子,但也知道什么时候绝对不能哭。
她的嘴巴闭得很紧很紧,一双美丽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施暴者——那是长相城的女人特有的眼神,与生俱来地可以承受无限苦难,一旦在某个瞬间被点亮,就几乎拥有像大地一样广袤的韧性。
“还不说实话?”那个人的声音有些软弱了。
<!--PAGE10-->葱儿想要再给他一个冷笑,但实在太痛了完全笑不出来,于是她的眼光从他的眼睛上转移到他的手臂上,颤抖的嘴角摆出一副高傲,她在说——我告诉过你了,实话你没有资格听。你是一个下人,不要耽误了主人的正经事。
这一眼把那个人彻底激怒了,愤怒的红晕沿着松弛的脖子一路爬上脸,葱儿轻轻闭上眼睛,激怒就好办了,激怒之后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泄愤,要么认输。
他已不适合再做这种意志上的对抗。
她等了很久,和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起坚持。
直到那个人开口:“放人。送这位姑娘回齐府,问齐家福一声。”
这时候剧痛才从喉咙冲进脑子,她心安理得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她想,小桃姐,现在我像一个西关的女人了。
过了很久很久,葱儿不知道有多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果然又看见了齐家福。
“真倒霉,不知道我是跟这个鬼地方有缘,还是跟你有缘。”葱儿说。
齐家福笑笑,手里捧着一盏茶,递过另一盏茶,这一次,他脸上多了分“有点意思”的微笑。
“鼋头呢?他还好吗?”
“他很好,他娘也很好。我送他出城了,他让我谢谢你。”
“那就好,他不适合这种鬼地方。”
“你让我有点想不到……我想不到你会是站出来的人。”
“才不是,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的。”
齐家福举了举茶盏,跟她轻轻一碰:“巧了,我也是。”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处置?我没什么想法,你有什么提议?”
“嗯,我也想不出来。我从西关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凌子冲既然不要我了,我也不打算要他;走出你这个门,上哪儿弄口吃的都不知道。好愁苦啊!好难过啊!这样吧,好吃好喝的养我几天,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你休息几天,只要不走出去,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行了。”
“喂,等等,我现在就有需要——我问你,听说你们家大小姐是个绝色美人,我和她谁好看?”
齐家福哈哈大笑:“你……你都这步田地了!谁好看有什么要紧?”
葱儿正色:“废话,你随便问个女人,这要紧不要紧。”
齐家福摇头:“我没想过,各有各的好吧。”
葱儿瞪大眼睛:“那你可以现在想想啊。”
齐家福捏了捏下巴,他确实很少考虑这种问题,葱儿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单薄轻灵,顽皮狡黠,她的肩膀还没法动弹,小鸽子一样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珠子直转,等一个答案。
齐家福败退:“我真不知道。”
葱儿直起腰:“非选一个不可呢?马上回答!”
齐家福没有马上回答,他笑了笑:“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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