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想要离开战场,可两腿发战,抖了几次,还坐在地上。
“现在是……六十一比十九。清铮啊,你选的那个人,不仅射术不好,算术也不好。”贺佩瑜从马鞍上摘下一张弓,搭箭、开弓,转身,瞄准了看台上计数的那个人,“我数过了,你带的是九十九个人,剩下的一个……是他吧?”
看台上的那个人脸挡在记分牌后面,看不清面容身材,但可以看见地上一张长弓——那正好是有效的射程。
齐清铮已经把所有偷袭的可能都想到了。
齐清铮向他猛冲,被左右两柄枪杆拦腰挡住,齐清铮握着枪杆大叫:“不要!”
贺佩瑜松手,箭镞如流星,向那个人射了过去。
齐清铮眼都发红了:“清芷!”
台上那个人,也从小木凳上直摔了下来,惨叫:”哥——”
贺佩瑜脑子“嗡”的一声,那声音……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而齐相家的四小姐似乎就叫做清芷。他双脚蹬鞍飞身跃起,半空之中接住了那个小姑娘——她根本就没有穿防护铠甲!只穿了一件小小的白狐裘衣,整个胸口被鲜血染得通红。
小姑娘撞进他怀里的同时,嘴里也涌出血来,两只胳膊软软地垂下来,轻轻喊着:“哥……”
齐清铮就地一滚,连爬带窜地冲过来,抓着妹妹的肩膀一通猛摇:“清芷!”
贺佩瑜反手拦住他:“不要命了吗?别晃她!”
齐清铮铁青着脸挣扎:“畜生!你射她干什么!”
贺佩瑜也铁青着脸:“你才畜生,你疯了?带她来?快来人——”
他一句话还没喊完,小腹被狠狠打了一拳,一口气没转上来,膝弯就被踹了一脚,第二拳迎面而来。贺佩瑜吃痛,向前猛扑,左臂格挡,想要先化解这一拳——可这一拳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出手,根本就像是火山里喷出来的岩浆,连空气里都带着灼热的风。
“砰!”齐清铮那一拳落在贺佩瑜格挡的小臂上,穿透了臂甲,直接打断了骨头,贺佩瑜的小臂被那股邪劲推着,砸在他自己脸上,鼻骨可能是断了,又酸又痛,满眼都是金星。一个疏忽,齐清铮已经缠上来,提起膝盖在他腰眼上死命一撞,贺佩瑜的腰劲全散了,躺在地上,半天没睁开眼睛。
“谁敢上来我先废了他!”齐清铮得势不饶人,乱拳如雨点般挥下去。
这小子下手实在是毒,几乎每一记都是用尽全力打在关节上,不给贺佩瑜任何还手的机会。
贺佩瑜只来得及哼了一句“住手”,头发就被拎起来,额头对着地面没头没脑地一撞。
齐清铮膝盖压在他腰眼上,反拧着他的右胳膊,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回头吩咐:“拿根绳子来,我要把他挂在旗杆上。””
那些刚才被吓傻了的少年一哄而上,泄愤般的按手的按手,拎脚的拎脚,剥盔甲的剥盔甲,挤不进去的就在人堆外抽冷子踢上几脚。
贺佩瑜不再挣扎,静静说:“放开我。”
“什么?”
“我让你放开,算你赢。”贺佩瑜鼻梁伤了,声音好像是从地下传出来的:“齐清铮,做事不要太绝,给你父亲留点面子。”
齐清铮手上可不停,把他捆成一个四马攒蹄的屈辱姿势:“算我赢?要我放开你,你求我啊?”
“是。你赢了。”贺佩瑜吸口气,抵挡着来自各处的疼痛:“你们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们。如果你们再这么羞辱我,我发誓,下次见面就不是演练了。”
他不会哀求,他依然在威胁——但围拢他的少年们都听懂了,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齐清铮想了一会儿,挠挠头——这种判断需要一点时间,他终于松开手,扔开绳结,缓缓站了起来。
贺佩瑜好一阵子才挣开绳子,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耻辱,长发散乱地披在眼前,头发上还混合着泥土和鲜血,两个肩甲被扯下来,连同一侧的衣服也被扯开,胫甲的系带断了,像干死的河蚌一样张开着。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态度依然威严,齐清铮甚至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稍稍把沾满鼻血的拳头向身后藏了藏。
“你赢了。”贺佩瑜俯身解下胫甲,连同头盔一起扔给手下。他捧着左臂,向前走:“齐清铮,我会信守承诺,重建兰芝雅苑,也会信守承诺,不在你面前佩戴贺家的家徽。”
“嘻嘻,你说话倒是算话。”
“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尊重你。齐清铮,你用年幼的妹妹做诱饵,这不仅羞辱了军人的尊严,也羞辱了男人的尊严。”贺佩瑜放下左臂,狠狠迎面就是一拳。那一拳砸在左下颌,牙床先是麻木,然后是巨大的痛苦,齐清铮捂着脸就蹲了下去——一颗犬齿被打断了,刺破了口腔和舌头。
齐清铮好半天才站起来,满嘴都是血,他不肯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把鲜血吐在地上,他瞪着贺佩瑜,含糊不清地开口:“谁稀罕你尊重啊!你以为你就很照顾你妹妹的尊严?呸!你照顾的是你自己的尊严!你要是不服气就再动手啊?一起上啊?谁怕谁!”
贺佩瑜似乎有些惊诧,呵呵笑了出来:“你知道么?现在我连动手都懒得动手了,你不配让狼牙七纵教训你。滚吧,我不想连齐相爷一起瞧不起。”
齐清铮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这种彻骨的轻蔑,他咬了咬牙,把地上的枪又拾了起来。
贺佩瑜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回头,摸了摸呆呆站在那儿的小姑娘的脑袋,慢慢向外走。
“妈的,站住!”齐清铮向前直追。
贺佩瑜站住,不回头:“该站住的是你——如果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保证今天齐家要调风影骑。”
齐清铮怔怔地立在当地——贺佩瑜不像在吓唬他。
一声重重的咳嗽从远处传来:“没用的小子,调风影骑有什么了不起吗?”
那声音既苍老,又高亢,声音不大,可穿透力异常的强。齐清铮和贺佩瑜同时转身,只见阵列之外,一个干瘦的老者在两个小姑娘的簇拥之下安步而来,左手边的姑娘端庄静好,正是齐清燃;右手边的姑娘,玉雪玲珑,像个精灵一样依偎在老者手边,齐清铮一见之下就傻了——那正是他梦里头见过的那个女孩儿。
“姐姐!”清芷冲了过去,一头扑进齐清燃怀里:“我怕。”
齐清燃翻开她身上狐裘,里面暗藏着一圈血袋,贴身穿着层软甲,刚才那一箭果然没有受伤。齐清燃摸了摸妹子的头,上前对贺佩瑜深深一礼:“贺家兄长仁义,清燃无以为报,代兄弟赔个不是了。”
贺佩瑜的眼光先在她脸上一转,似乎想到什么,又从胸口一掠而过,他点点头,说话又轻又慢:“不碍事。大小姐多礼了。告辞。”
他自恃身份,不便对着姑娘家发火,却也不肯将这件事轻轻抹过。
“佩瑜啊,站住,你该向清铮道个谢才是。”那老人说话间满是威严:“十五年前,狼牙七纵就是这么折在司空之龙手里头,怎么些年了,教训还记不住?”
贺佩瑜闻言皱眉,回头,抚胸行军礼:“老柱国!”
“贺家人哪,祖祖辈辈的,先祭天,后祭旗,不列好阵仗就不算开打,你伯父是这样,到你还是这样。”老人默默摇着头:“战士的尊严就是守土,守不住土哪里有什么尊严!”
贺佩瑜冷笑:“老柱国,照你这么说,齐清铮还有道理了?”
老人正是当朝柱国将军杨鼎图,他点一点头:“齐清铮一个黄口小儿,不通兵法,不懂战阵,不调风影骑,赤手空拳把你给拿下了,你说有没有道理?”
贺佩瑜摇摇头:“他如果不姓齐,人头早就挂在旗杆上了。战士的尊严就是守土,这倒没错,可惜,长相城不是靠耍无赖就能守得住的,也不是靠老前辈拿资历压人就守得住的。齐家子弟和点将学堂……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告辞。”
他似乎是不愿多话,转身,离去,双臂不动跃上战马,狼牙七纵自始至终未发一言,随他离开。
老人哑哑地笑了:“十五年了……十五年了……没想到还能看见狼牙七纵,果然威风不减当年啊。”
清燃清铮姐弟同时叫:“老柱国!”
老人指了指清燃,又指了指清芷:“这种胡闹的主意不像是男人想出来的,清燃啊,是你不是?”
齐清燃脸红了,低头:“老柱国恕罪。狼牙七纵威名远播,恐怕是调风影骑也无胜算。贺少将军雄于兵戈,心系家声,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像你爹……像你爹啊。”老人似乎在称赞,又似乎在责怪:“蔫坏的事做绝了,竟然还能师出有名,哼哼。”
老人又点了点齐清铮:“你这群小兄弟,年幼轻狂不懂事理,你就这么带着他们来得罪贺家,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想过没有?”
齐清铮也低头:“想过,这不是没招嘛,又没人给我支招。我想来想去,只能赌贺佩瑜比我更在乎这个。我输得起,他输不起,我跟他比风度,死得连渣都不剩。”
“唔,你爹不管?”
齐清铮指了指齐清燃:“我姐说了,这事我爹不能知情。我爹知情了,我就也输不起了。”
“你那个‘阿福哥’也不管?”
“他……”齐清铮不便解释齐家福的状况,想了想:“老柱国,阿福哥他管不了……他顶撞了我娘,被责打了一百脊杖,大夫说,怎么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老人似乎有些不满,重重咳嗽一声:“一百脊杖?施家娘子好不知轻重,七日之后,圣上就要还朝……这个节骨眼上废了齐家福,唉!”
齐清铮见杨鼎图似乎对齐家福赞赏有加,很是高兴:“老柱国,您喜欢阿福哥?”
“那孩子不错。”老人悠悠一声长叹:“我前些日子还跟你爹说过,圣上还朝是个好机会,我们两家联名,给家福这孩子弄个身份,别总在家奴堆里挤着,事事都不方便。日子久了,反生祸端。”
齐清铮欣喜若狂,大叫:“真的?老柱国你说的是真的?”
老人呵呵一笑:“真不真,不仅看你爹的意思,也要看你的表现。清铮啊,你在我这儿一拖五年,童科都过不去,你说说,叫我和你爹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齐清铮一时大窘,不知怎么回答。老人身边的女孩子摇着他手臂:“爷爷,你看,他今天不是打赢了贺家哥哥吗?也算是可以结业了吧?”
老人一直观战如观儿戏,孙女儿一说话,却激动得脸上放光:“雪谈你说什么?哎呀呀呀,清燃,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是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说话。”
那姑娘柔弱得像水滴一样,依偎在老人身边,好似枯松边一抹烟雾。她被爷爷一称赞,就又低下头,一张脸晶莹纯白,透明如魂魄。
<!--PAGE10-->齐清铮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女孩子和那个梦中的女孩儿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那股如冰似雪的气质不同,其他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长出来的。他看得如痴如醉,张口就问:“妹妹,你是不是有一只小白狗,这么大,很可爱的?”
女孩子竟然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声音也淡淡的,几似缥缈:“是啊,我以前养过三只小狗呢,都跑丢了,我好伤心的。”
齐清燃心头窃喜。杨鼎图威望何等之高,身份何等之重,清铮要是能得他一眼青睐,此后可就算得上前程无量了。她也听说过杨鼎图的这个孙女儿——从小身子骨极弱,冬天落雪时节甚至只能卧床,唯一喜欢的就是一个人画画,但后来精神太差,连作画大夫都不许了。她从小到大都不肯和人说话,即使和爷爷在一起,也常常像个小哑巴。老人已经没有任何子孙亲人,对这个孙女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宝贝……想到这儿,她微笑着说:“老柱国,看来雪谈和阿铮真是有缘呢,什么时候请妹子到我家里玩几天,我那儿弟弟妹妹多,好玩的东西也多,说不定啊,妹子她一开心,就愿意多说说话了呢。”
“不敢不敢,你兄弟这名头啊可不太好。”杨鼎图高兴归高兴,却没有忘记齐清铮与贺佩瑜这场架是为什么打的,他指了指齐清铮的鼻子:“小子,想走正路,就别走歪门邪道。从明天开始,给我乖乖地回学堂来,从头学起,嗯?你亏欠的功课太多,要好生补一补!”
齐清铮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杨雪谈,满口胡乱应着:“我来就能见到你吗?妹妹,你多大了?平日在学校还是在家?喜欢吃什么?”
老柱国哼了一声,脸沉下来,跺一跺脚:“齐清铮,再敢动那些花花肠子,我连你爹一起教训了!”
齐清燃用力在弟弟的脚后跟上碾了又碾。齐清铮恍若无知无觉,只是一遍遍回忆——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太像了,可怎么又不像呢?她也有小狗,可她不会那么哭的,她……她……我梦见的那个女孩儿,究竟是谁啊?
到他醒过来的时候,杨鼎图已经走远了。校场上那群小朋友还在等着他,准备去庆祝这场难得的“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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