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失火之后,仕林一带就加强了警戒。
城戍司在上城的人手不多,是因为上城区戒备森严,十六家各有卫队,寻常蟊贼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而贵胄内部偶有纠纷,神仙打架也不是小鬼劝得了的。城戍司九队的主要任务,就是防火、更换街灯的灯油、打扫某位子弟一时兴起砸在路上的酒瓶碎片以免损伤车马,再有就是巡查仕林。
说起来仕林实在没什么可巡查的,这里白天一目了然,夜晚灯火通明。上回失火之后,林间的杂草被清理一空,干枯的土地上只剩下硬硬的枯草茬,沿途的树木枝杈伐尽,只有离地一丈高的地方才有树冠,树冠中拥挤着成百上千只夜鸟,稍有风吹草动,就是连天的聒噪声。
“干他七舅!”一小队人慢悠悠地走进林子,走在最前面的队长身先士卒地骂骂咧咧,“夜班跟白班一样的钱!有没有天理了!干他七舅!跑上城真他娘的窝囊,看门的臭家奴也能拿你当狗似的吆喝!干他七舅!你说辛辛苦苦调上来图个啥呀?要油水没油水!要清闲没清闲的!”
“图啥?图命呗!下头不窝囊?老雷就多嘴管了一句当街撒尿的,就给那帮老南营的揍死了。”队长身后有人搭腔。
“那是老雷自找的!人家又没尿他家锅里,管什么呢!我告诉你啊大腰子,不打勤快不打懒,就打你个不长眼的,敢掏家伙在大街上尿的,那是必然有靠山,碰上这种事你能走多远走多远,干他七舅!给你这点钱是让你管老南营的吗?”队长一边唠叨,一边把树上挂着的一盏风灯摘下来,捻灭了,招招手,身后有人换上盏满油的灯。
队长熟门熟路地拧开灯旋子,从腰里摸出个小铜壶,眯着眼睛,把还剩下的小半盏灯油倒进油壶里,灯油很快倒完了,他也不动弹,还是保持着一手油壶一手灯的架势,等着最后几滴挂壁的灯油滴尽。
“手不酸哪?”
“酸他七舅!”队长眯着眼,看风灯里最后一滴油转来转去就是落不下来,骂,“破树林子里也要挂灯!这他妈给耗子照亮呢?我说,你们几个少打小算盘,想什么我都门儿清,我这壶油灌满喽,剩下都是你们的。总有个,啊,总有个上下吧,啊?哎呦我的小乖乖你可算下来喽……”
油倒完了。队长蹲下,把碍事的腰刀转到屁股后面,拧上壶嘴,摸出张油纸,又小心翼翼地把灯里剩下的小指长的灯芯捏出来,包进纸里。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功课,上城的灯用的全是平野油,攒够一瓮可以换一个金元,灯芯也是上好的白龙筋,拿回家去点,省油又经烧,比七八根寻常灯草捻在一起还好使。这点小油水上头也都知道,只要他管住了手底下人的嘴,就一切好说。
手底下的人不好管哪,他们想什么是清清楚楚的——林子里就那么几盏灯,等他灌满那一小壶就不剩什么了,好处太少大家伙都不高兴,匀点好处出去他可实在舍不得。他想来想去,终于狠下心来,心说这白龙筋我不要了,灯草不是一样照吗?什么事情不能等到白天日头底下做,晚上要这么亮堂干什么?
“干他七舅!贪心鬼!喏,这个你拿去吧——别说哥哥不疼你!”他豪气干云,把小油纸包往后一递。
没有人接。
咦?他回过头,没有人。
这帮畜生不是背着我去偷油了吧?这是他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只一闪,就被一柄细细的刀锋割断在喉咙里。
他捏着铜壶倒下了,头顶上,新换的风灯正亮,照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骸。
他身后,一个鬼魅一样的灰影子飘出来,收刀,回头:“统领,四十九个,一个不少。”
齐家福就在一丈外,身影完全隐没在树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到最后一个人倒下的时候,他举起手,擦了擦,手指上的戒指发出人耳难以捕捉的颤音,这片光秃秃明晃晃的树林立刻就多了百十条黑影。
他们是“影子”中的精锐,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齐家福伸手,食指点出四十九人,四十九人向前一步,脱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们身体精瘦,不蓄一根毛发,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贴在骨头上,皮肤没有任何光泽,像是肉上的一块布。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有烙印,分属于不同的姓氏。
他们走向地上的死尸,脱掉他们身上的衣服,换上,连内衣也不落下。整装完毕之后,他们切下了尸体的头皮,稍作处理,连着头发盖在自己脑袋上。
与此同时,齐家福身边的一个人盘腿坐下,从靴筒中抽出一个比手掌略大的圆盒,当中一分为二,戒指在盒底擦了擦,淡蓝色的幽暗火焰凭空燃烧。他像变魔法一样,手心多了两个小瓶,瓶中**分别倾入圆盒中,圆盒就变成了两“咕嘟咕嘟”沸腾的小锅,他又拿出另一团东西,分开,点数,分别放入两口锅中。火焰很快烧尽,他向齐家福点点头,示意好了。
锅里“煮”的是极薄的透明的胶皮,四十九人份的在一锅,其他人在另一锅。每个人分到了自己的一份,贴在手臂和后颈上,烙印立即就消失了。
“收拾一下。”齐家福命令说。他也分到了自己的一份,每次这个时候,他都会细细端详手臂片刻。
这东西俗称“人补丁”,其原料之昂贵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即便是风影骑也只能在最重要的任务中才舍得使用。浸了剧毒的人补丁贴在身上安全无害,但如果没有用解药就贸然撕开,身体就会立即溃烂、面目全非,并且变成一具毒尸。
那四十九人用的是普通毒药,他和其他人用的是烈性毒药。无论刺杀成功与否,他必须确保自己人的身份不会泄露,否则,齐相将遭遇灭顶之灾。
手下人在掘地三尺处理尸首。他按了按树干,跃起,停在离地两人高的地方,反手拔出匕首,刺下,划开,割开片一尺见方的树皮,再拉出一块树干,一个树洞露了出来。底下有人把那四十九人脱下的衣服鞋子物件抛给他,他藏好,原状密封,返回地面。
地面上的尸体也刚好处理完,复原过的地面依旧是干硬、密结的一片,只有枯草茬、沙砾和几片落叶。普通人即便是伏在地上细看,也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来。
“这个东西不是放在这里的,干他七舅。”齐家福走到那个“队长”面前,把系在腰带上的铜壶摘下来,塞进他怀里,又掖了掖,“去吧。”
四十九人的小队开始摇摇晃晃向林子外走,他们起初走得还有些僵硬,很快,步履就活泼起来,像是一群妖怪刚刚学着变成人。
变成人并不难。
“我们走。”齐家福向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他们一起从颈上衣领搓起细纱面罩,把整个脑袋套了个严严实实。这样一来,他们全身上下都包裹在一层水洗过的淡黑里,只要不在灯光下,就很难发现他们的影子。
夜号吹响了,大约会持续一刻钟。
那是山巅上的巨号,响声低沉,一路穿透无尽长夜,直至山脚。
夜号吹响,宵禁开始,无故夜行者重罪,持刀潜行者死罪,夜的秩序比白天的秩序更加冷硬残酷,这里是持刀者与持印者的世界。
“影子”们动得很快,齐家福在他们最前面。树林之东,是一条宽阔的车马道,车马道的另一边就是贺府后院的围墙。大约有三十名侍卫一字排开,持戟守夜,其中两人身上穿着盔甲,他们相隔大约是十步。
齐家福扬了扬手,影子们依照侍卫的间隔分开,一尺长的剑刺已在手心。
齐家福反手从腰带后的皮鞘里拔出两柄利器,一枝是拇指粗细的三棱锥刺,另一枝是两指宽、纸片样薄的微弧弯刀。他稍稍目测了那两人的高矮,身体贴着树干一转,双脚离地六尺,短刺划过弯刀,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那声尖锐的、短暂的锐响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夜号里,齐家福的身体已经借着树干反弹的力量射了出去,脚尖、刀刃和一名着甲者的咽喉完全在一条直线上,他的速度极快,微蜷的身体在半空中才全部打开,反手刀与反手刺交叉成十字,十字中心触及喉结的一刹那,弯刀离手,弧形刀刃飞旋过另一名着甲者的咽喉,与头盔边缘“叮”的一触,飞旋而回。
齐家福落地,抄过半空的弯刀,猫腰,翻上墙头——他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影子的数量差不多是侍卫的一倍,在二打一的情况下他们绝不可能失手。
但是接近一百人的短兵相接,很难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必须在夜号停下来之前,找到贺家父子的位置。
后院很安静,空气里有浮动的胭脂气息,看起来是女眷的居所。院中无人,只有一片树丛后有片衣角在动着。
那是一对情人,梳着双鬟的小丫鬟单手挎着个铜盆,盆边搭着条手巾,年轻的小伙子正把一匣胭脂塞到她手里,他们离得有点远,压低了声音又尽可能用心地听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们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并没有发现咫尺之隔的树丛外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们说得激动起来了,姑娘的声音高了许多——
“别总拿这破东西打发我!跟我没见过世面似的!”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