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屋子宽九丈,长二十丈,比寻常房屋略矮,也比寻常房屋坚固得多。那名“影子”跳下来之后落入一张带着倒钩的巨网里,他跳下来的同时斩断了自己的手臂,用尽全力向席上人扔了过去。
屋内有三席,呈品字形,左席上坐着贺佩瑜,他是个洁净的人,从齐家回来的这么一小会已经换了身黑绸刺金绣的袍子,袍子只系一带,**出结实的胸膛,他怀里抱着个身段优美、面孔灵媚的美人儿,那是他不久前在狼牙校场、齐清铮面前赢下来的战利品,齐家福凑巧也认识,是曾经在地丁会的地宫里服侍过他洗澡的小藓。
美人儿惊慌失措,“哎呀呀”地喊着凑到贺佩瑜胸口上,可她那双深褐色的、宝石样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贺佩瑜的对面,是两个梳高髻、戴面纱、着朝服的女官,一望而知来自皇宫。
女官不失仪态,依然端坐,但看得出来她们异常恐惧。
正席上,右手边主人的位置坐的是贺朗飞贺将军,左手边主客的位置端坐着齐相。四名着甲的武将和四名系冠的文官分列他们身后,看起来这是一场正式的谈话。
“影子”斩断的手臂扔在贺朗飞面前的酒杯上,殷红鲜血混着深碧色的酒水,变成一种诡异颜色的**,滴滴答答流在贺朗飞大腿上,他正忙不迭地起身、后退、抓起袖角拂拭。
齐相也伸出手臂,要扶一扶他以示关照。
齐家福不假思索,把右手的短刀掷了出去,“哆”的一声钉在酒案当中,隔开了齐相与贺朗飞。身后的文官武将一拥而上,各护其主,嚷着“小心”、“来人”、“有刺客”之类。
侍卫们蜂拥而入,簇拥着主人们离席,站到屋角较为安全的位置。贺佩瑜看起来比他怀里的美人儿还要慌张,他急匆匆勾着鞋子,急匆匆起身,甚至带倒了面前的酒案——酒案倾倒,案上杯盘碗盏一起滑向地面,他接住快要翻到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才饶有兴致地又望了齐家福一眼,躲到盾牌后面。
如果说他在做戏,那么做得太不耐烦了,他看起来更像是勉强自己和大家一样慌张,免得那种近乎嚣张的平静惹得某个人不高兴。
“抓住他!他是领头的!”贺朗飞指着齐家福大叫。
齐家福当然是领头的,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这一点。所有的影子都在试图向他身边靠拢,但显然并未成功。侍卫的人数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他们纵横排开,把大约四十名刺客分割成八片,第一层护卫持盾成圈,第二层护卫持长矛攻击,更远处的、源源不绝涌来的护卫没有轻率地挤入战圈,而是占据高处,投掷飞刀、短剑、袖铁、弩石,三层护卫圈让宽广的厅堂显得分外狭小,他们在转动、互为补充且步步进逼,要一点点地碾碎这群入侵者。
“剔——通!”“剔——通!”
角落里传出不轻不重的敲击声,有人在指挥这些侍卫,他在控制节奏。
齐家福很难转过身,几乎所有的远距离攻击都以他为靶心,他右手的单刀已失,急切之间抢不到长矛或是长戟,左手短刺的防御力极其有限,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挥舞出一片寒光,护住全身。他需要有三个人——至少是一个人站在他的身后,为他稍稍扯开一点空当。
“喝!”一名影子拔地跃起,跳过众人,冒死向他冲来。
“当!”一声脆响。屋角盾牌后,四柄长矛同时掷出,一起钉穿了他的左右膝盖。影子吃痛,手里尖刺一软,无数飞刀和弩石就在半空中把他打成了筛子。他落在齐家福脚下时,已经变成血肉一团。
“剔——通!”“剔——通!”
角落里的敲击声立即又慢下来。
这些人不是侍卫!齐家福的脑子里冲出一个绝望的念头。这是最优秀战士才有的配合,他们是……狼牙七纵!
他几乎听到了贺佩瑜无声的冷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用什么办法潜入我的地盘,我就用什么办法还以颜色。
猎杀者和猎物的角色已经对换,贺佩瑜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这是他的猎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抓活的!问问是什么人的主使!”贺朗飞看见场面已在掌握之中,又叫。
他的命令让侍卫们的攻击稍稍停滞了一下,这个时候动手抓活的明显不合时宜。就在这稍稍停滞的瞬间,齐家福一声尖啸,八个战团里各自有一名影子跳出来,一起冲向他。
他需要一面屏障,一面血肉的屏障。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这间屋子里同时存在两个发号施令者,侍卫有许多个主人,但军人只有一个主将。
他连看都没看一眼那八个影子,拔出地上死尸身上的长矛,转身,向贺佩瑜面前两柄圆盾之间的间隙掷了过去。
自己也跟着冲了过去。
长矛“呜”的一声龙鸣,贺佩瑜面前的侍卫瞬间移步,将单层的防线变成了双层。那支长矛冲开了第一层的盾牌,准确无误地击中第二层盾牌的铜铁交接处,那支白桦木的矛似乎是地狱里冲出的火焰魂魄,它击碎了盾牌上的数牛皮和三寸厚的硬木,冲过持盾者的肩胛骨,带着尖利的破空风声,直取贺佩瑜的胸膛。
贺佩瑜闪身,躲避,一把握住矛颈。
“刺!”矛尖在他的手心里依然向前急冲三尺,擦破虎口,贴着鼻梁,停在半空。
“喔哦!”贺佩瑜咂咂嘴,赞叹了一声。
齐家福的人已经冲到了,他不能变招,他拼的是速度和力量。他身体斜飞,右肩撞在盾牌牌心上,左手尖刺蓄力——他要硬碰硬地撕开这道铁桶。
“当啷——”面前持盾的侍卫被他撞得向后跌去,但盾牌没有落地。那一道城墙般的圆盾之间用两道铁索连接,齐家福撞过来的时候,十几名侍卫一起用力,合力挡下他这一击。
反弹的力量击回全身,齐家福就地一滚,躲开长矛的攻击,想要借势跳起来,脚步一个踉跄——他的右肩完全麻木,胸口闷痛,眼前发黑,喉咙里一口鲜血直涌,最要命的是整个后背,两次杖刑的旧创一起发作,新老伤口连成一片,整个后背湿漉漉火辣辣,他不知道哪些肌肉撕裂了,哪些没有,但他知道,今天很难活着出去了。
“此人的力道之强,我前所未见。长相城里居然有这种高手,真是可惊可怖,齐相爷,你见多识广,可知此人出于何人门下?”贺佩瑜彬彬有礼,转头问齐相。
“齐某不知。”齐相沉吟:“家宴甫定,刺客便起,想来贺将军有什么宿怨旧敌,也未可知。”
“贺家全心辅国,何来旧怨?要说旧敌么,只有那群木兰州的蚁奴,但是蚁奴哪儿有这种身手?”贺佩瑜扶额,在额头轻敲几下,“诶,相爷星夜而来,受此惊吓,是贺家防卫不力,罪过,罪过。稍后拿下此人,着人审问之际,小侄再奉酒为相爷压惊。”
“贤侄说得好。”齐相大笑:“其中缘由,猜测也是枉然,只要拿下此人,一问便知。”
齐家福心中一凛,知道相爷意思,今夜是死是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绝不能露了马脚。他跌跌撞撞且战且退,眼角余光已经在寻找出路。
“可惜,可惜。”贺佩瑜望着他,声音里满是惋惜。
“这等亡命之徒,有何可惜?”齐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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