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呀,文化人看书,断句的,读是逗号,句是句号,不断句整本书连成一嘟噜看不明白。”
“嗯嗯,有学问。这个人呢,在句读他自己的命,我不知道他断在哪里,划的是个句号还是个逗号,当然看不明白。”
“听起来更迷糊了。小桃姐,你们认识?”
“怎么说呢,认识,也不认识。”
院门里的声音远了,齐家福在地上翻滚着,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血在流,一直在流。
青石街面上满是斑斑血迹。
咽喉,心脏,折断的骨头,血,血,血……
家喜的笑脸,家喜的眼泪,家喜的血,血,血……
他杀过多少人了?记不清也不想记得,那些只是任务和命令而已,就像自己某天也会变成别人的任务和命令。但这时候,冰封的记忆裂开了,血,血,血……
他伏在地上,皓月当空,街面如镜,照出他的脸,脸上是血,血,血……
他跳起来,看见身上的衣服,他记得衣服是怎么穿上的,他要撕下来,又看见自己的手,他记得这只手是怎么握刀割断家喜的咽喉的。
折掉这只手算了,折掉这条命算了,可家喜说,我不会原谅你,你得带着我这条命活下去。
那是诅咒,还是祝福?是请求,还是命令?
谁能带着别人的命活下去呢?他连自己怎么活都不知道。
“你自由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一个声音在冷笑,“感觉如何?”
一点都不好。他想找到一个地方,一个人,一个声音,跪下去,听从命令,就像此前二十年所做的那样——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身不由己,心安理得地推卸责任,感激那个人,痛恨那个人,甚至反抗那个人。
原来除了自由,什么都可以忍受。
他找啊,找啊,找啊,只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玩大了不许后悔。”
怎么会不后悔呢?他所能准备的所有代价就是死,他没想过有人会偷了他的底牌,逼他活着。
——“你来的时候,我就等在门口,守着,你看见我,得先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烙印洗掉没有。”
他终于忍不住也冷笑起来:“家喜,你留给我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自由啊。”家喜的嘴唇比了比,说。
天上有家喜的脸,家喜的脸圆圆的,喜气洋洋的,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有烦恼和痛苦。
——“死掉的是死了的奴隶,逃掉的是逃了的奴隶,你得活着,直到成为一个自由人为止。”
——“你耍无赖。”
——“嗯哼。”
——“这不公平。你挑了容易的路,把难的路留给我。”
——“没什么不公平,你比我强,你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弄错了。”
——“喔,那你就这样躺着吧,趴着也可以。”
“家喜!”他向着天空伸出手,“别走!”
——“不走干什么?看着你滚来滚去?”
“别走……求你别走。”他的眼泪在流,今夜流的泪太多了,或许流完了一辈子的,他在哀求,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的沙哑和软弱,“别走,我一个人扛不住,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把你的命塞给我!”
没有声音,夜空很安静,酒劲在退散,血在凝固,幻象在消失,虚空中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比疯狂还可怕。
“我知道你在这儿。”他喃喃,“不要走,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没有回答,风在冷笑。
“你出来——”他咆哮,被自己的狂吼吓了一跳。
“滚出来——”他向天空胡乱地劈,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天空也什么都没有。
无中不能生有。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站直了,我告诉你。”
他站直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他必须听到那个声音。
“阿福哥,我没有逼你,选择是你自己做的,那个时候如果你选择死,我们就一起死了,你懂吗?现在是你在逼我,逼我承担你的决定。”那个声音慢慢变了,变得陌生又熟悉,“我已经死了,我不会再和你说话了,和你说话的,是你自己。”
齐家福慢慢抱紧双臂,酒醒的时候真冷。
他已泪流满面。
“别再问怎么才能自由了,你已经自由了,学着接受它。”那个声音带着他向前走,他的头很晕,腿也很软,像一只刚刚从茧里爬出来的蝉,在冷风里展开双翼。
“这是你自己的声音。”他慢慢松开手臂,冷风吹过胸膛,熔化过的灵魂重新凝结。
“恭喜你,你选择活着。”
他走到院门前,敲了敲门。
没人搭理,他就更用力地又敲了敲门。
小楼上那扇窗户又“砰”的一声打开了,女人没好气地叫:“谁啊!”
“我听说……”齐家福鼓起勇气回答:“我听说,有一桶洗澡水,两个小菜……我……我不饿,可我很想洗个澡……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
刚在人家家门口发过酒疯,这个时候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有点不要脸。可他太脏了,浑身都是呕吐过的污物,而且他也不想再穿这身衣服。
“等着!”女人叫。
不多会儿,女人下来了,气冲冲地拉开门,她好像又回**睡了一会儿,脸上还是带着那个深深的红印子。她歪着头看了眼齐家福——四十岁的女人,不该有那么清亮的眸子。
齐家福身体还是很软,声音也还是很飘,他尽量站直。
他发现自己的脸有点红了,心也砰砰直跳,家喜刚走就对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四十岁的西关的女人动心多少有点无耻,可这完全是不受控制的——
这是个独一无二的“女人”。她不算美,更不年轻,穿着近乎**,而且还有点起床气,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随随便便地颠倒众生。
齐家福听说过聂小桃——长相城里有耳朵的男人都听说过聂小桃——见过她的人都说不出她哪里好,可总会觉得“女人”就该是这样的——她年轻的时候别的女人太老,老的时候别的女人太嫩,她瘦的时候别的女人太胖,她胖的时候别的女人太瘦,她笑的时候,让人觉得其他本着脸的女人太呆板,她板着脸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其他笑的女人太轻浮。
她现在脸上带着块红印子,赤着脚,穿反了鞋,裹着件袍子在院门口站着。
齐家福立即就觉得女人就应该这么站着,别的姿势都很别扭。
她只占有西关很小的一部分产业,准确说来,她是个老鸨,但大家都默认她是西关的女主人。
聂小桃伸出一只手——她伸出手,掩着的睡袍立刻松开,她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聂小桃。”
这礼节让人很不习惯,齐家福的手很脏,他想在身上找个干净地方擦一擦,很快就发现全身都很脏。
聂小桃的手还是伸着:“你好。”
齐家福只能握住那只手:“你好,我是……那个……齐家福。”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是主人给的,他想给自己找个新名字。
“我知道。”聂小桃在他背上拍了拍,他背上有伤,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刚才……那个……我好像听说……”说话也有点困难,他习惯的身份是齐府的家奴和风影骑的统领,“自己”和别人打交道这还是头一回。
“你是结巴?”
“不是。”
“那就好好说话。”
“嗯……我……”齐家福咽了口吐沫,咬了咬舌头,“刚才我听你说,你认识我?”
“算是吧。”
“我们见过面?”
“算是吧。”
“我不懂,什么意思?”
聂小桃的笑容里有点奇怪:“是你闯来找我的,不是我去找你的,你不应该先解释一下你来干什么吗?”
齐家福试着解释:“我实在喝得太多了,误打误撞就到这儿了,我想是因为在此之前,齐相爷从来不许我们到西关来,所以……我离开齐家之后,第一步就到了这儿。”
“唔……”聂小桃笑靥如花:“天意?”
“算是吧。”
“你说你离开齐家了,是那种离开?”聂小桃比划了一下,在手腕上画了个圈。
“算是吧。”
“有意思。”聂小桃大声笑起来,“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能。”齐家福的信任来得突兀又自然。聂小桃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这个发现真可怕——要知道这是在长相城,这里有一千年以上互不信任的传统。他想了想,“不过这事说来话长,我得想想从哪儿说起。”
“那也好,先洗澡吧,你这么臭烘烘的,讲什么我都不想听。”聂小桃带着他往里走。
“等等,那我的问题呢?”
聂小桃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那个故事也有点长,你先洗澡吧,我也要想一想,从哪一段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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