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长得跑不到尽头。
齐家福醉得深了,酒在血里烧着,已经快要烧掉残存的意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离开。他也不知道要离开哪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
离开身后那片灯火辉煌,离开齐府,离开上城,离开长相城,离开这个国度……离开一切能让他想起家喜的地方。
离开他自己,越远越好。
他快要醉倒了,他要找个地方躺下。
他不知道这次倒下之后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跑着,腿带着他跑,避开一切可以触及记忆的地方。
他在这座城出生,在这座城长大,这座城的大街小巷,已经烙进了血脉深处。即使是烂醉,也能朦朦胧胧辨别前进的方向。
他的腿带他到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有灯有火,有欢声笑语,似乎不在宵禁之列。
这个地方屋子很小,灰土筑成的墙壁扑朔扑朔地落灰,脚底下坑坑洼洼,人也歪歪扭扭,好像每个人都喝醉了似的。
这个地方有一股让人糜烂的脂粉气。
齐家福知道到了哪里了。
西关。
齐相明令禁止过不可涉足的西关。
天下浪**在西关。
他好像有点明白凌子冲为什么身边总有个女人了,男人天性里知道藏身之处在哪里。
但他依旧还有着齐府残留的品位,他跌跌撞撞挤过那些狭窄的墙缝,淌过那些污烂的水沟,扑向西关最华丽的那栋建筑。
那是一栋很美的小楼,独门独院,比上城的每一座建筑都更像个家。
西关是妓院,他醉得再厉害也知道西关是妓院,但他不知道妓院门口竟然也有守卫。
“哎哎哎,什么人哪?”那两个守卫看起来很惬意,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伸直了腿,腿上摆着一碟老醋蚕豆,一碟火腿片,身边还有一壶酒。
齐家福抓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干什么的!”一个人来抓他的手。他任凭那人抓着,酒还在往嘴里倒。
他要醉倒,必须要醉倒,他承受不了醒过来。
他的脚不稳,一脚踩在碟子上,碟子碎了,他也坐倒了。他举着酒壶,往下掼了掼,酒没了,他仰起脸,回答那个生气的人:“干……什么?什么……干什么?这里……不是……窑子吗?”
“晦气!真晦气!”抓着他的那个年轻人差点被他带倒,年轻人看看酒壶,又看看蚕豆,心疼坏了,边收拾碎片边骂:“窑子!窑子也分三六九等!这儿是你来的吗?走开!换个地方发酒疯!”
齐家福声音在嗓子眼里飘,舌头牙齿总是抓不牢,他抱着头,很认真地思索年轻人的话:“换个地方?换……换什么……地方?”
年轻人还要发作,年长的那个把他拦开了,“行啦行啦,人家都喝成这样了,你跟他较什么劲啊?哎,我说小兄弟啊,你坐这儿可不行哪,啊?你说你喝成这样,进去也办不成事是不是?那不是白糟蹋钱吗?啊?我扶你起来,好不好?你家在哪儿啊?”
他伸出手,齐家福就拉着他的胳膊,泥潭里头攀一根树枝似的往上爬,他的劲使得太大了,自己还没站起来,那个人被拽得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哎呦”一声摔倒在碎瓷片上。
齐家福没起来,就看着那个人“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年轻的那个急了,回头扶起同伴,上来抓着齐家福的领口:“敢动手?”
齐家福一点都不想动手,他拍着眼前那只手,像赶蚊子一样想把它赶开。
年轻人才不管他呢,一边硬把他抱起来往远处拖,一边骂骂咧咧:“晦气!还是个贱奴……我得找水洗洗手。”
齐家福歪歪头,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似的:“贱奴?”
年轻的啐了一口:“装什么哪?哪家的?不是逃出来的吧?再闹腾我报城戍司了……”
齐家福本来就歪着的头更歪了,吊在脖颈上似的,看他。
年轻人忽然就住了口——
齐家福的头还是无力地垂在肩膀上,姿势有点可笑,眼睛里却是血红一片,如恶兽。
那眼睛……年轻人缩起肩膀打了个寒战。
血红的眼睛闭上了,闭得很紧很紧,像要关起那只野兽。
年轻人松口气。
血红的眼睛又睁开了:“脏?”
年轻人吓得缩手,来不及,他的手被抓住了,齐家福伸着头:“很脏,是么?”
年轻人吓坏了,哆嗦了两下,才想起眼前不过是个爬都爬不起来的醉汉,他恼了,又叫:“嫌脏不成吗?大爷就嫌你脏了!”
“嘿嘿。”齐家福拽着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拖,年轻人甩啊甩的也甩不掉,血红的眼睛逼近他的脸,低声说:“大爷,您这条手臂脏了……就别要了,嗯?”
这不是威胁,也不是商量,年轻人从没有听过那么可怕的声音。他开始挣扎了,没用,眼前的醉汉每个动作都很慢,可每个动作他都挣不开——醉汉的手指顺着他的桡骨往前推,慢慢移到了手臂的关节上,凸起的骨节在手指下转动着,像一根讨厌又多余的树枝。
“喂——”年轻人惨叫起来了。
他甩手,甩不开,挣扎,挣不掉,那醉汉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可他的手像卡在石缝里一样。他抡起拳头砸醉汉的额头,抡得很用力,醉汉的头跟着他的拳头左摇右摆,嘴里还有带着酒的涎水往外冒,手纹丝不动。
“小兄弟小兄弟!他一时急说错话你别往心里头去!”年长的那个忙过来劝,帮着年轻人掰醉汉的手,没用。
说没用也不是完全没用,醉汉的手在年轻人肘弯上捏了一会儿,拿开,扶着额头,抓着头发,“嘶……别往心、里、去”?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是“这也太邪门”了的表情。眼前这个醉汉说通情达理当然谈不上,说完全不通情理也不像,他好像脑子比普通人慢了个三四倍,一句话传到他耳朵里再传到脑子里要很久,再到做出反应要更久。他现在显然没有能力处理太复杂的交流,“听”到的前一句话和后一句话在脑子里打架,他正在犹豫着“往心里去”和“不要往心里去”之间如何选择。
“对对对!”年轻人受了启发,凑到齐家福耳朵边上大叫,“刚才说的都不算——都!不!算!”
“嘶……”,齐家福想得非常辛苦,他又抓了抓头发,在额头上砸了两下,愁苦不堪。
“怎么办啊,要不要喊小桃姐?”年轻人有点发怵,一边着急跺脚一边跟同伴商量。
“不行吧,小桃姐说啦,她有‘要事’,叫我们守着门,任何人都不许放进去。”年长的不同意。
“哎呦呦,合着他攥的不是你的手!我不管了,任何人都不许放进去,又不是说小桃姐她自己不能出来!”年轻人抬头就叫:“小桃姐!小桃姐!小——桃——姐——救命——”
楼上,一扇窗户“砰”地被推开了,一个女人在咆哮:“叫什么叫!”
“有人要杀人啦!你快下来呀——”年轻人急死了,拼命叫。
“杀人?”齐家福已经快要把脑袋砸烂了,他自己一只手砸还不够,另一只手拖着年轻人那只手一起砸,三只手在头上敲来敲去的,也想不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哎呦我的老天!那是夸大其辞!不是真的!”年长的那个伸开五指在齐家福面前摇啊摇,边摇边回头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免得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词。
“杀……人?”齐家福抬起头来了,满脸都是汗,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年轻人完全被吓坏了,他没见过杀人的人也没见过被杀的人,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这只野兽随时随地都能一张嘴吃掉他。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今天晚上全世界最倒霉的人,他发誓要是能挣出手来,以后一定向同伴学习,跟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地好好说话。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实际上他已经哭出来了,眼泪“啪啦啪啦”往地上砸。
野兽看着他的眼泪,手似乎松了点。
咦?哭有用吗?早说啊。年轻人什么都不管了,哭得哇哇的。他本来想边哭边求饶,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人脑袋不好,别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就蹲在地上,边砸地边哭。
“小鱼!小鱼!”年长的那个也蹲下来,挡在他和齐家福之间,“别着急啊,都怪我都怪我,我要不滑那一跟头……。”
这时候谁能不着急啊,年轻人张大了嘴嚎啕:“哥啊!”
野兽的嘴角**了一下,然后猛挥手把年轻人的手甩开了。
年长的抱着年轻人赶紧往后退。
野兽一口就吐了出来——酒水,全是酒水,接着是胃液,胆汁,和血。
年长的和年轻的都吓着了,西关每夜都有醉汉,可这个人吐得太可怕了,他伏在地上,吐得满脸是汗,怒火冲冲,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去,把整个人都吐出去。
从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恨意。
他爬起来,又扑倒,他在地上蜷缩着,**着,冲起来,再摔倒。路面是平平坦坦的路面,可他脚底下像有无数道绊马索似的。他摔了不知多少下,然后开始暴躁,开始挣扎。
像陷在铁丝网里的马,像中了标枪的鱼,像翅膀上着了火的鸟。
像……一只要咬死自己影子的野兽。
他发出非常低非常低的吼声,那种闭着嘴,完全在喉咙里的吼声。
他的脖颈在向外渗血,胳膊在向外流血……衣服的每一个口子都在往外流血,他的整个人似乎被那只看不见的野兽活生生地撕裂了。
“我当什么事呢,就是这个人?”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哎呀,小鱼,老面,这人都这样了,你们怎么不扶他一把?”
小鱼和老面齐刷刷摇头:“要扶你扶!”
女人走过来了,脸上带着块深红色的枕头印子,看起来她所谓的要事就是睡觉。她四十上下,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嘴角也有一点,身材有点走形了,只裹了件睡袍,露出两条又长又白又粗的腿。
她看了一会儿,捂着嘴巴打了哈欠,懒洋洋的:“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老面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眼,跟着她离开。
小鱼不舍得走,女人揪着他的耳朵就往院子里拎。
小鱼捂着耳朵:“哎哎,小桃姐,我看看怎么啦?”
女人拎他进屋,反手把院子门关上:“不许看,也不许偷看。老面,你去弄两个小菜,弄桶洗澡水;小鱼,你去找床破席子,越破越好。”
“干嘛用?”
“他要把自己折腾死了,我们就做做好事,给他收个尸。”
“是是是,应该的……小桃姐,他这是怎么啦,喝酒不至于啊,中邪了?”
“没什么,我也不明白。”
“没什么是什么呀,小桃姐你见多识广,什么人没见过哪,我这好学着哪,你给我说说看呗。”
“嗯……知道什么叫做句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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