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过年的时候,二哥回来了。
那是囡囡印象中爹娘最高兴的一次,置办了一大桌子年夜饭,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连大哥都高高兴兴的没有骂人。
二哥的饷银一点没动,全拿回来了,说是给妹妹的嫁妆。他说他作战勇猛,升了个什长。大家都问哪里在打仗,怎么大家都不知道呢?二哥有点笑不出来了,半天才说,吃饭吃饭。
只有大哥看着他:“老二,能早回来就早回来,回家干点什么都好。”
二哥不说话,囡囡觉得二哥不想回来,可能是不想一辈子当个卖肉的吧。
囡囡十三岁了,她的生日在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
大嫂快生了。
全家都在忙碌。
施叔叔老得特别快,明明父亲比他大,还壮得像头牛呢。施叔叔就满头白发,老躬着腰咳嗽,大家叫他别干了,他不肯。干完活,又咳嗽得更厉害。
囡囡觉得都是齐河鋈的错,齐河鋈常常捎来封信,施叔叔看完就叹气,然后就睡不着,又咳得大家都睡不着,老看见他用一块皱皱巴巴的大手帕擦鼻涕和眼泪,嘀嘀咕咕:“国家可怎么办呢?”
囡囡妈一瞪眼,他就不说话了,望着屋顶继续叹气。
囡囡记得很清楚,生日前的一个晚上,娘和伯母都不睡,替她和兰兰做身新衣裳。囡囡高兴地看,左边袖子出来了,右边袖子也出来了……
忽然有人敲门,囡囡去开门,是三哥,他急匆匆满头汗,只说了一句话就跑了:“去告诉老四老五,这两天千万别回家,也别在铺子里,找地方躲躲。”
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了,但还是连夜把话带到了。这样一来,四哥和五哥明天就不能给她过生日了。
生日一下子冷清不少,大家一边吃长寿面,一边讨论三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有人来砸门了。
十几个人冲进来,说是征兵。
老聂这下激动了,我家都出了两个了!
人家不管,说你家老大不是回来了么。
老聂说他们在铺子里,人走了。
过了一会儿,人家又回来了,这回三哥也在。
这回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们逼着老聂交代儿子在哪里,老聂不说,三哥又赔笑又塞钱,人家不理,说既然儿子不在,就带老聂走。
几个人上来抓老聂,老聂常年杀猪力气不错,跟他们打,头上嘴上吃了几下。老聂要拼命,被几刀鞘砸在地上,捂着胳膊胸口打滚。
三哥叫起来:“我去!”
全家都乱了,爹和娘都往上冲,施叔叔和婶子去拦爹和娘。屋里头的大哥一直不做声,忽然血红着眼睛冲出来,抓着老三的手往菜板子上放,操刀就要砍掉他的大拇指。
几个人围着大哥一通踢,大嫂也冲出来,护着大哥。
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她一声惨叫,血流了出来。
大哥变成一头野兽,抓刀就要砍人,三哥抱着他,用力往墙上一推。
三哥跪下叫:“爹!娘!哥!嫂子!我去!”
一下子全安静了,连领头的也摇着头,说没办法,这是上头的规矩。
三哥跪在地上转了个身子:“就让我吃碗妹子的寿面吧,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着她嫁人。”
看那些人没说什么,囡囡乖巧地盛了碗面,递给哥哥。
她笑着说:“哥,没事儿,家里还有我呢。”
三哥几乎是把那碗面倒在肚子里的,狠狠抱了抱她,一抹鼻子,转身就走。
所有人都在哭,她不哭,她扶起桌子,拾起碎碗:“兰兰,看着家。”
兰兰问:“你去哪儿?”
囡囡头也不回地出门:“请大夫。”
大嫂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爹的胳膊断了,肋骨也断了。施叔叔一病不起。
囡囡去匣子里拿钱,分了四包。
娘说:“囡囡你拿钱做什么?叫你四哥五哥快回家。”
囡囡冷着脸:“他们不能回来。”
她现在做事不跟大人商量了,娘要叫,爹摇手:“让她去。”
囡囡先去找了两个哥哥,把钱塞给他们,说:“躲着。”
又一个人去找了齐河鋈,问:“怎么了?”
齐河鋈看见她,大吃一惊:“什么怎么了?”
囡囡问:“哪儿又要打仗了?”
齐河鋈犹豫。
囡囡问:“我爹,大哥,嫂子被打了,我侄子没了,三哥被抓了,你能帮上我们吗?”
齐河鋈擦擦汗,回头翻箱倒柜,倾其所有。
囡囡问:“除了钱,别的忙帮不上?”
齐河鋈点头,不太敢看她的目光。
囡囡又问:“往哪儿跑安全?”
齐河鋈又犹豫。
囡囡叫:“快说!”
齐河鋈说:“青城。”
囡囡去找两个哥哥:“去青城,马上,不管长相城出什么事都别回来。”
哥哥犹豫。
囡囡说:“放心,家里有我呢。”
家里没人了。
囡囡试着把生意撑起来,学人家弄些死马肉回来卖。
但人人都知道这一家没男人了,肉被抢完了。
囡囡把铺子关了。
施叔叔病得更重了,兰兰跟她商量:“我去做丫鬟吧。”
囡囡想,也好。
她说:“我陪你去看看。”
上城只用家奴。
中城一般人家不找丫鬟了。
她们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管家盯着她们的胸和脸看了又看。
兰兰还在细声细语地问:“每月多少钱?多久能回一次家?”
囡囡拉她:“走吧。”
她们走了六家,最后一家是个仆人接待,直接就反手关上了门。
兰兰吓得尖叫。
囡囡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
那人被她逗笑了,不当回事,继续往前走。
囡囡一刀砍在自己的小指头上,小指头断了半截:“你再走一步试试?”
那人愣了,囡囡拉开门,拽着兰兰狂跑。
一家人都在找活儿干,活儿越来越少,东西一天一个价。
兰兰的娘被人抢了两次。
施叔叔快不行了,对媳妇说:“你改嫁吧。”
兰兰娘擦干净眼泪,回头跟囡囡娘说,“听说南营那边招人洗衣服,我去看看。”
她是贤淑的小家女人,第一次自己出门找活做。
一个月后的晚上,她回来了,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递给囡囡的娘。
囡囡给爹喂完药,出来,看着银元:“姨给的?”
娘点头。
囡囡撂下碗往外跑——兰兰娘吊死在桃树上,桃树不高,她差不多是坐着死的。
兰兰冲出来,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囡囡扛下尸体,回头对发抖的娘说:“嘘,先别跟施叔叔说,帮我把姨送去我**。”
她坐在桃花树下,想啊想,走回去对兰兰说:“你要是害怕,先去跟我妈睡。我明儿想办法给姨找个地方。”
兰兰不走,靠在她肩膀上捂着嘴哭了一宿。
囡囡第二天一清早爬起来,又去找齐河鋈:“姨上吊了,她给人糟蹋了,施叔叔也快死了。”
齐河鋈愣了很久:“走。”
囡囡摇摇头,伸手拦着门:“施叔叔早就不行了,他等你呢。”
齐河鋈跌坐,扶头。
囡囡等他。
齐河鋈又站起来:“走。”
囡囡松口气:“我先回去,你再去。”
老施看见齐河鋈,浑浊的眼珠子里放出光来。
齐河鋈撩衣跪倒,大礼参拜:“爹,我对天起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兰因,有我在,就有她在。”
老施坐起来,拉着齐河鋈的手:“好……好……好……”
他断了气。
齐河鋈告了一个月假,操办岳父母的丧事。
七天之后,大学士裴苦九就给小女儿定了亲。
家里忽然多了个能干的男人,囡囡的担子轻了。
齐河鋈去见老聂:“我回头就带兰因走,她在我那守孝三年,之后成亲。”
老聂说:“老施没看走眼。”
兰兰问囡囡:“你觉得齐河鋈人怎么样?”
囡囡说:“你觉得呢?”
兰兰说:“挺好的。”
囡囡说:“你觉得好,就好。”
兰兰拉着她的手:“囡囡,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个不好。可你看,大哥这样,家里头没个男人不行……你跟我一起嫁了吧。”
囡囡笑:“傻话。”
兰兰急了:“你担心名分,我让你做正房。”
囡囡冷笑:“屁话。”
兰兰哭了:“我们说好的,一人一半。”
囡囡摸摸她的头发:“傻兰兰,不是什么都能一人一半的。”
齐河鋈的假满了,他带着兰因搬去了齐家。
他需要这个家族的助力,而齐家也正需要一个年轻有为的自己人。
他是河字辈的人,齐夫人认了他入宗,跟着大哥齐河鼎行二。
他以后没有亲生父母了,不过好像本来也没有。
一年之后,齐河鋈正式以齐家子弟的身份步入政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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