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相的卧房外,成群的医官正在低声推敲医方,偶尔有人拈着药典中的某一页,小声而急促地辩论着。齐府差人送过来的宵夜点心搁在一角、纹丝未动,夜很深,地很冷,其中的大多数人还是脱了鞋子,赤着脚,无声无息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向着右侧走廊尽头的小门看一眼。
小门里有沉重又紊乱的喘息,喘得快了,就带出重重的喉音,喘得慢了,呼吸的间隔里又是漫长的死寂。
虎狼之剂的药效已经过去,如今可以做的,无非就是等待齐相转醒。
齐相的病榻前,只有长女齐清燃在静静等候,她从父亲枕前捡起个小册子,无声无息地轻翻。
册子的题签上写着《风象概要》四个字,没有署名,但齐清燃记得,教风象的女老师姓秦。
父亲反复阅读,纸角曲卷的是最后一页,那是《风变》章,细细厘清了风变的源起、成因、变化与应对。其中有一段,父亲用朱笔勾了出来——今秋北风滞重,雨云不前,寒热互蕴,交相争夺,故木兰秋汛引而不发。然长鹿积水七分五厘,白门山积水九分……又兼七岛雨水连绵,九熊雪山温热异于往年,南风一起,暴雨将至,恐**内陆,势不可挡,长相城为三山环抱、风云攻守之地,恐有冬雨之患……
恐有冬雨之患?齐清燃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非常意外,这本讲义最早也是一个月前完成的了,却几乎准确地预测了时下的这场暴雨。她信手向前翻,翻到了开篇综述的部分。
……风象学是一门从天上落入人间的学科,最早起源于星相学,在军队的高级将领和星相师之间秘密流传。大约在一百四十年前,为了治理木兰江的水患,陆氏一族在东相国全境设立风象馆与水文站,风神的传说、风象的知识与民间的经验渐渐融和,并且为水工掌握。
风象学正式成为独立学科是在一百二十七年前,也就是衰兰女校的前身——木兰女校建立之时,当时,风象学是女校首任校长陆衰兰亲自选定的七门主科之一,授课的教师是首席星相师、宫廷天文女官陈青萍。陈青萍将风象学从神话和传说中剥离出来,使风和雨成为可计算、可预测、可整理、可传授的知识,这在当时的青城,是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陈青萍以毕生精力研究风象,传授弟子三百余人,使得风象学成为衰兰女校的旗帜课目,她本人也成为陆衰兰之后的继任校长。
我们为什么要研究风象?这是每一位学生踏入课堂时,都会问到的问题。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答案众多,为了战争,为了生产,也为了生活。而我本人之所以选择风象学为毕生职业,是因为一百二十七年前,陈青萍老师的说法——什么是天意?天意是未知的总和。什么是命运?命运是他人的总和。在我们开始讲这门课之前,风还是诸神的旨意,是天意和命运,在我们讲这门课之后,我们将踏上一条叩问人与神之分野的漫漫长路,在这条路上,天意将成为知识,命运将拥抱自由。
在青城,风象学是唯一不禁止向外传播的学科,这是源于衰兰女校四代先生的坚持和陈青萍恪守一生的信念:风没有国界,风象学也没有。我将在接下来的一年讲述这门课程,并希望对诸位有所助益……
齐清燃掩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位秦老师讲了五年的风象学,似乎没有一个人认真听过她的课。这门课对兰芝雅苑的那些贵族少女们来说太过艰深了,而国是馆和太学堂又没有聘用女先生的先例,实在是可惜了秦老师千里来奔的良苦用心。
不知何时,齐相已经醒了过来,默默注视她,直到听见叹息,才问:“燃儿,我睡了多长时间?”
齐相本来也是个高大挺拔的人,一病之下,枯槁不少,身躯就像陷在被褥中,眼窝蜡黄,口角干裂,一双眼睛里依旧有炯炯之光,只是精光四溢的眸子嵌在满是病容的脸上,更显得元神外泄,令人忧心。
“爹,你醒了?”齐清燃大喜,“我去传医官!”
齐相摇了摇手,示意要坐起来,齐清燃扶着他坐直,在他腰间垫上靠枕:“爹,你从西营回来就一直在昏睡,医官说,是忧思过度,又受了风雨之寒,要静养休息,不可再操劳国事了。”
“喔,西营有什么消息?”
“西营?”齐清燃摇头,想父亲是病糊涂了,“爹,夜深着哪,西营能有什么消息啊?”
“铮儿有消息没有?”
“清铮回来,杨老柱国必定放他回来看望父亲。爹要是放心不下,我去叫人问一声。”齐清燃就要起身,“顺便叫医官进来,他们等了半宿了。”
“铮儿那边不必问了,有消息也不是什么好消息。”齐相再度摆摆手,示意女儿坐下,“从军不比在家,事事关照反而不好。南营求狠,西营求稳,铮儿是断了我这头根脉移到西营,又出了名的轻狂娇养,风雨之秋,老爷子势必诸事从严,罢了,我儿子送过去,就是他的人,只要给我留一口气,其他的随意吧。”
一切终究是和以往不同了,父亲睁眼就问清铮,想必是魂里梦里都萦绕在心。齐清燃服侍父亲披了外衣,一时无语,父亲病着的时候,她望天祈祷只愿父亲醒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父亲醒着,她又只觉得父女二人恍如隔世,远不似以往空亭对坐,赤诚相见。
“你娘呢?”
这个时候,守在病床前亲手侍奉汤药的,本应是齐夫人。只是齐夫人下午惊动了胎气,医官严嘱不许下床,她才终于答应不再挣扎着前来。齐夫人怀胎以来精神一直就不太好,今天就更恶劣,一直在低声啜泣。齐清燃也不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说他们白天关着门似有争吵,之后父亲夺门而去,母亲哀哀恸哭,齐清燃既想侍奉父亲,又想侍奉母亲,实在难以兼顾,还是守在父亲床边。
齐清燃柔声回复:“爹,娘一直醒着呢,说是你醒了就立即派人回她。爹既然已无大碍,我去娘那里看看,免得她挂心。”
“不必。”
“那,叫合德去回个话?”
“也不必。”齐相素来提到夫人都是温柔相对,这一回的冷淡,实在是前所未有,“这几日,你母亲能静养就静养,能休息就休息,家里家外的事,少让她知道,免得她烦神。”
“是……”齐清燃掩饰不住的心神不宁。
齐相的手握在女儿的手上——那双昔日修长有力的手已经变得青筋虬结,骨节凹凸,他凝视女儿的手:“燃儿,你恨我不恨?”
“爹,你在说什么。”
“我说贺佩瑜这门婚姻。”齐相笑了笑,“家宴之后,百事奔忙,我一直也没机会同你聊聊,倒是这一病还有了点闲工夫——燃儿,我知道你心里头有怨有怒,只是不知道,你恨我不恨?”
“爹,你到底在说什么!”齐清燃握着父亲的手,“我怎么会恨?长相城里头,哪有过什么如意的婚姻,我是你的女儿,生死尚且不由自主,何况婚嫁。”
“丫头瞒我。”齐相呵呵笑了两声,笑声阻隔在胸膛里,变成咳嗽,“当时情景,不由我不点头。清燃,楚河谷人这一来,贺佩瑜势必要乘势而起,他狼牙七纵在握,拦阻不得,我事事都想过了,只是没想到家福这孩子性子太急,当晚就要动手——他这一动,我留他不得,若再耽搁,贺佩瑜非杀他不可。”
“爹,这事倒也不是家福——”齐清燃一急之下,就要脱口而出。
“不许胡说,这事必须得是家福。他认了也是他,不认也是他。”齐相阻止女儿开口,接着往下说,“只是他这一动手,南营局势大变。昔日贺朗飞尚在,贺朗飞的将道是多多益善,求大求全,与贺佩瑜的将道恰好背道而驰,父子共同执掌南营,互为制衡,西营无虞,我也无虞。贺朗飞一死,贺佩瑜年轻狠戾,是端不平南营这个大盘子的,他抓不稳自家权柄,就非得去抓别家权柄不可。”
“这是为何——”
“落水之人,脚下无根,手里头抓着就是什么。”齐相轻笑一声,“他也明白,蚁奴一退,我是非阴夺他的南营不可,到时候仅凭狼牙七纵无所作为。贺佩瑜是一代将才,只是无柄之刃,不容人把握,就在这一两日内,他必出险招。这也是我非得把铮儿立时送去西营的缘故,不论铮儿在西营是什么境遇,自此之后,他总是西营之人,只要诸将认同这一节,之后的事,就好办得多了。”
齐清燃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日子来,她只看得见父亲步步为营,一力退守,却没想到父亲依然在步步紧逼,将战线划到了城墙之内。
“燃儿啊。”齐相拍着女儿的手,“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拥兵者可以为王。可你想过没有,贺佩瑜何以把持不住南营?”
齐清燃摇了摇头。
“十六家子弟,人人以英雄自命,求立功于当世,传名于千古。”齐相叩床,“百姓不这么想,百姓想的是柴米油盐,斯世平安。狼牙七纵是攻城之军,百战悍勇,无路可退,无家可回,只能对贺佩瑜生死托付;南营近二十万人是守城之兵,个个都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一个月粮饷发不下来,家里人就有冻饿之虞,如有外敌,家园在后,誓死浴血,若无外敌,思忖的就是平安生计。这两支人马互不相容,与其说是贺佩瑜驾驭不动南营人心,不如说,木兰州人不懂长相城人。”
齐清燃点了点头:“可是,爹,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你不明白吗,燃儿?”齐相欠身问,“为父与贺佩瑜终难两立,相府与南营却必须共生。我若除了他,就要借你的婚姻,将南营拿到手里;他若杀了我,也要借你的身份,叫相府听他之命。这在求婚之时,就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摆在桌面上的事,齐杨联姻,那是亲事;齐贺联姻,那是战事。”
齐清燃的腰杆终于挺直,她本不愿与父亲冲撞,但怒气按捺不住了:“既然如此,贺佩瑜何必向我求婚?父亲你又何必许婚?你们征战杀伐,与我何干?”
“燃儿你过谦了。”齐相也坐直身子,微笑莞尔中带着赞许,赞许里又带着一丝对手之间的敌意,“为父许婚,是顺水推舟,保你周全,也保齐家周全,你该明白。至于贺佩瑜求婚……燃儿,你的野心就是你最好的嫁妆。”
齐清燃脸上,温柔神色落尽,眉梢锋芒尽出,嘴角一派倔强。
“像我,像我,果然像我!”齐相大笑起来:“齐清燃,你是我的女儿,什么心性我岂有不知?我今天是要你知道,你和清铮是与长相城共存亡的一对儿女,无论你跟了谁,杀了谁,想什么,做什么,你足下之土都是你命脉所依,家福走得了,你走不了,贺佩瑜走得了,你也走不了。这是我为你选的路,没有给你自己选的机会,所以我要问你——你恨我不恨?”
齐清燃慢慢摇头:“不恨。”
“真的不恨?”
“父亲,这是你选的路,也是我自幼决定追随的路。”齐清燃抚摸着那本小册子,放在一边,“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下去。”
“那么,传医官吧,十六家中问起,就说我依旧抱病静养。”齐相欣慰地点点头,“全府戒严,无令不得出入。叫渝怀尹杜鹰张门外候命。”
“是的,父亲。”
翘首以待的医官终于忙碌起来了,寒冷潮湿的空气里有了一种轻微煮沸的热情,似乎长相城的精神中枢苏醒了,这座城池也将得以继续运转。医官通报侍卫,侍卫转达守候在齐府中的诸家传骑,传骑在雨夜里快马加鞭,通报平安。齐府之中,原先拈暗的灯烛又明亮起来,守卫比以往更加森严——齐相平时就寝,府内觉察不到什么昼夜更替的异状;但齐相这回昏厥,整座府邸就像被巫师行了暂时停顿的法术,抽去了大多数人的主心骨。
失而复得总是美妙的,医官说齐相无大碍,那么就是无大碍了,撑过这兵荒马乱的几天,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医官们开出的是最谨慎、安神滋养的方子,药材由合德从仓库中亲手取出、验明无误,在众人眼皮底下熬制,三名随从尝药之后,才端送到齐相面前。
“问相爷安好。”合德带着一名小奴送药进来,齐清燃抬手示意,合德从药釜里先斟出一小杯,双手呈给大小姐。齐清燃服下,再度确认无误之后,才示意呈药给齐相。
“这也忒仔细了。”齐相接过药碗在手,不用人服侍,自行握着羹勺,小口小口吞下,药汁苦得出奇,他大病未愈,肠胃都还不适,每一口都吞得极为费力,差点呕吐出来。好容易吃完,忙招呼要清水漱口,一派愁眉苦脸。
齐清燃这才发觉,素来不动声色的父亲怕吃苦怕得出奇。
“我从小怕吃苦。”齐相用清水细细漱了三次口,才忽然笑着说,“小时候,我母亲总骂我,说不肯吃嘴里的苦,长大了就要吃心上的苦。”
“祖母?”齐清燃印象里,父亲从未提过祖父母,这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是啊,我母亲最爱枫树,单名一个枫字。”齐相伸手,在女儿鼻翼上比了比,“你的眉眼像她,性子也像她,她要是能见到你,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唉,她老人家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想她想得厉害……我离家的时候才十二岁,跟她说,少则三年多则五载一定回去看她,这一晃三十多年了,我这为人子的,却连问,都不敢问一声。”
齐清燃就更惊讶了,她祖母箜郢夫人如今还好好的在朔中封国,年节里,齐相和夫人还总要隔空问省,这一回伯父来,还在谈论着明年开春要将祖母接回长相城,可父亲这空口说话,凭空又讲起另一个祖母来。
“燃儿,我想过了,这一回胜也好负也好,我都不想再欺世欺人。”齐相招了招手,齐清燃坐到他身边,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我和你母亲都不是十六——”
那个“家”字还没有说出来,齐清燃就看见父亲的齿缝里流出殷红的血,那血流得太快也突然,齐相自己伸手一抹,也是一脸惊诧,似乎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齐清燃扭头就要大叫,齐相那只没有沾血的手一把捂在她嘴上,向合德与小奴一指。
合德与小奴一直低着头,齐清燃也没有留心看他们,父亲一指,她才发现,两个人都是端端正正跪着、垂着头,但膝盖间都蓄了一滩血——他们的手覆在胸口,跌落下来,心脏部位都插着一点寒芒,看起来像是一枝钢针,他们死得沉默而决绝,自行动手,不出一声。
毒药在清水之中!下毒的是一个知道父亲用药后必要漱口、又能支使动合德的人,齐清燃险些大叫出来,父亲摇摇手,闭着嘴,意思不是母亲。
毒药沉默而猛烈,齐相的鼻孔里,耳朵里都有鲜血渗出,他扯起一条手巾咬在嘴里,免得一张嘴就呕出大滩鲜血,赤足,下床,速度极快地从枕下、抽屉里翻出一叠信函密件,指示齐清燃扔到屋角火盆中。
齐清燃含泪照办,她知道父亲命在瞬息之间,只能争夺最后的时间料理后事。
门外的医官还在小声谈笑着,谈论着齐相的身体该用什么药调理,今冬如何,来春又如何。
齐相的眼白变得血红一片,眼角渐渐有血珠渗出,接着就鲜血如泪流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齐清燃扶着他的手,他摸索着,比划出一柄钥匙的形状,点了点墙壁,又伸出三个手指。
“藏书阁三楼的画?”
齐相点头,手背翻转。
“画的后面?”
齐相又点头,他身体的重量已经完全压在女儿手臂上了。
他扶着桌脚,跪下,从一沓文书下摸出一柄刀,手指颤巍巍地指了指手臂。
“给阿福哥?”
齐相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委顿在地,手臂勉强划出一条波浪似的曲线。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