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心上没有血污,洁净光滑,浑然天成,一握到手里,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同类的召唤,黑暗、广阔,沉默,有如死亡。
齐家福托着那颗心,站了起来,走到了白银狮子王所在的、那条横沟里。
白银狮子王就在不远处的幽暗里,前爪按地,作势欲扑。它张大了嘴,巨口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湮没一切的黑暗洞穴,它望着齐家福手里的狮心低低地吼叫,热烈又哀伤,孤独又绝望。
齐家福慢慢地向前走着,狮吼声从他的烙印渗进他的身体里,他虚弱、松弛,脚步无力而且意志涣散。就在头顶上的千百人的厮杀呐喊显得遥远,恍如隔世,耳边听见的只有心跳声,和剑锋上水滴落下的声音。
心跳和心跳渐渐融为一体,水滴下落声古老而静谧,剑身上的古老符咒“嗡嗡”作响,那只手依然紧抓不放。
齐家福继续向前走着,忘记了自己是疲惫的还是有力的,声音消失了,眼前的壁垒也消失了,感官伸向外界的所有触角缩了回来,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两个意志在对话——
你竟然是这样的孤独,
你这吞噬一切的存在。
你是奴隶们暗黑而寒冷的白银狮子王,
而你自己的心,也被持剑的手把持着。
还要多少条生命才能填平你的愤怒和贪婪呢?
你是谁呢?你从哪里来?
你可曾经有过同伴?
你在等待你的主人、奴隶、还是同伴?
我来了。
我死过很多次,却不知道自己活过没有。
我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却还被你的吼声所震慑。
我知道你要吃掉我,但我不想吃掉你,我只想让你安静。
如果做不到,那就让我自己安静。
我并不恐惧,就像是不害怕自己与生俱来的软弱一样。
我也并不征服,那是你我头顶上那些人才玩的把戏。
我和你是平等的,我是你的食物,对手或者过客。
我把选择权交给你,如果你冲过来,我们之中将有一个成为对方的终结者。白银狮子王冲过来了,它偌大的身躯占满了甬道,齐家福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而且他根本没想过前进或者后退,他扬起左臂,把那颗心掷向白银狮子王的巨口里,然后跟随着,一剑就刺了出去。
那是他有生以来刺出去的最慢、也最无力的一剑,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做得到。
可我本来就是一个凡人啊,我没有觊觎过英雄的命运。
他无力做任何的抵抗,就被白银狮子王的一冲之势撞倒,白银狮子王昂了昂头,强有力的巨齿剜过了他的右臂。那柄剑留在白银狮子王嘴里,剑锋可能戳进了**,也可能刺进了上腭,白银狮子王向前狂奔,一只后爪踩着齐家福的胸膛奔过。
唔!胸口像是被一具战车碾过,白银狮子王奔跑的时候缩起了后肢的爪子,但蹬踏时,利爪还是钩断了他的两根……或者更多根肋骨。
白银狮子王在极其疯狂地怒吼着,声音震地,响彻整个战场,连风笛都压不住。它一路狂奔向壕沟的一头,越跑越快——沿途撞飞了长矛和木板搭成的小桥,草席和淤泥做成的掩蔽,壕沟里掉下去几十具尸体,那些竖着的、倚壁的被它碾成肉饼,嵌进壁垒。
“咚——”它一头撞在壕沟尽头。
“咚——”又是一次,壕沟足足有一里半长,齐家福依然能感觉到身下的土地在震动。
“咚——”别回头别回头,齐家福默默念,就这样一直撞,撞死算了。
白银狮子王的吼声是摧毁式的。壕沟前上方有几百上千条倒退的、斜蹬的腿和脚,蹬落了大块大块的泥土。失足的士兵摔下来,失足的楚河谷人摔下来,互相扯成一团的士兵和楚河谷人滚下来。箭矢在头顶平飞,石块和泥块夹杂其中,新的临时制作的搭板长桥砰砰地放落下来。
白银狮子王在撞了几十次之后,抓挠着跳上地面,又一回头跳下壕沟,原路冲了回来。
唔……齐家福抱着头,尽力把身体缩在道路正中间,白银狮子王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依稀可以看见,那只残手还握着剑,而且,似乎向里推了一点。
这庞然怪物又一次冲飞了所有搭板,那柄剑已经让它疯狂了。
齐家福勉强拖动身体,移到了“工”字壕沟的纵横交界处,蜷缩在一根木柱之下。
他的左边是白银狮子王的跑道,右边是楚河谷人的阵地——
看起来李劼的防线已经被攻破了一道,头顶上的这片区域正在白刃战,呐喊声和吼叫声盖过了风笛与军号,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双方的死伤数字都在迅速上升。
天空是阴霾的,不见天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知道白银狮子王似乎永远就那么来回跑着,头顶上不断地有尸体落下来。
纵道壕沟已经被尸体铺满了,堆得高的地方,尸堆快要和地面齐平,开始的时候,南营那边伤的多半是腿和脚,那是伏击的伤口,渐渐的,南营士兵胸口和咽喉的伤痕在增多,那说明他们的敌人已经站起来面对面的战斗了。
尸体的数量对比大概是三七开,楚河谷三,南营七,放眼可及的还没有狼牙七纵的战士,贺佩瑜爱护他的精锐有如惜命。
白银狮子王又跑了十几个来回之后,再摔下来的南营士兵的尸体,已经多了咬痕以及挖眼和抓下阴的伤口——那是垂死挣扎的人才会发出的攻击,人,不管怎么打,最后都会越来越像野兽。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没有狼牙七纵的尸体。
贺佩瑜真是个让人畏惧的家伙啊,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手下怎么想他,他只需要他的手下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到这个战场上来,很大的目的是为了训练他的士兵,让那些不太服从和懒惰怯懦的士兵冲在最前面。他淘汰冗员的方式就像是冬天淘汰落叶,他那道没有发出的命令像刻在岩石上一样顽固——像狼牙七纵一样英勇,或者去死,在战场上,不怕死的人总会活到最后。
任何一场战斗都是意志和意志的战斗,在贺佩瑜这边,统帅的意志逐渐占据上风,南营的部众正在学会服从,并且拼命。而楚河谷那边,李劼一直在执行族人们的意见,如果阿萨的命令能够像贺佩瑜的命令一样强硬,那么,他们根本就不会来。
其实狼牙七纵和楚河谷人挺像的,齐家福忽然这样想。这两拨木兰州人虽然彼此仇恨,势不两立,但战斗的风格简直如出一辙——他们都无视死亡,把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高于生命,他们都不在乎自己人的牺牲与别人的牺牲,都把最弱者像废物一样抛掉,好像那些只是数字而已。他们都失去了故乡,然后把异乡当做战场。他们争斗了十五年,也不知是狼牙七纵变得更像楚河谷人,还是楚河谷人变得更像狼牙七纵,总之,他们吃掉了对方,消化了对方,不知不觉中,也渐渐变成了对方的样子。
这就是仇恨吧,让每个人都越来越像他的敌人。
而我呢,我的敌人是谁呢,如果有,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如果没有,为什么我会捂着伤口,数着尸体,站在这里?
我不恨贺佩瑜,也不怕他,甚至还有点赞赏他,但我想杀了他,这感觉如此强烈,超越一切。
是因为齐相吗?不是的,我已经离开他了,身体和精神都离开他了,或许还偶尔想念那座齐府,但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是因为清燃和清铮吗?不是的,我们已经分道扬镳,各行陈陆,他们会走他们的路,我会走我的。
是因为家喜吗?不是的。家喜的死只能算在我自己头上,这痛苦注定会伴随终身,可它只会让我去追逐自由,而非追逐杀戮。
是因为楚河谷人和自由吗?当然更不是的。我曾经想过投奔他们,但再也不会了,我尊敬过他们,但不能成为他们。我要的自由不是他们所歌唱的那一种——我要的自由没有任何人可以赏赐给我,河神也不能。
是因为长相城吗?开玩笑,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个长相城人。
这真是奇怪的时刻,我的灵魂已经做出了选择,双手已经付诸行动,可头脑还不知道原因。
等一等,好像某一个答案接近我的回答了。
是哪一个呢?哪一个呢?哪一个呢?
一阵带着热气的腥气哈向脖颈,齐家福回过头,吓了一大跳——白银狮子王就在他的左手边,铜碗一样的血红眼睛瞪着他,长长的狮吻和一只爪子已经探到这边来——唔,我找到你了。
狮爪就搁在腿边,躲不开,也懒得躲了。
齐家福转过头,他不太明白白银狮子王要做什么——如果要杀了他,轻轻一爪而已。
白银狮子王再一次张开嘴,天裁剑已经深深地刺进喉咙里去,那只手还在紧握着,只是手肘以上部分都被咬断。
<!--PAGE10-->“你?要我?帮你拔掉?”齐家福指了指白银狮子王的喉咙,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
白银狮子王眨了眨眼睛,它或许还记得,这个人曾经帮它清理过一次牙缝。
“那你不许咬我。”
齐家福试探着伸手,他的右上臂皮肉全被划开,左臂刚刚脱臼过,只能很勉强地抬起右手来。
白银狮子王张着嘴,不动。
“离开长相城,回到你来的地方去,你已经得到你那颗心了,这儿不属于你。“
白银狮子王没有反应。
“给点反应,不然我不动。”
白银狮子王又眨了眨眼睛。
好吧。齐家福伸手,探进狮口,握住了剑柄。
他能够感觉到那柄剑的意愿——再往下刺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可以杀死它了。
那只手握得很紧很紧,手上有同样的执着。
齐家福的心“怦怦”狂跳了两下,这是个**,值得一试的冒险。
可白银狮子王的眼睛又眨了眨,它的牙齿没有动弹。
“至少刚才我们是交过心的,我伤了你,可你也伤了我。”齐家福尽力地把胳膊往里伸了伸,握紧了剑柄,他的脸已经擦着狮子的脸了,看得见它那只大耳朵在银白的鬃毛里转动着。他向外拔,那只手向里推,白银狮子王有些痛,它的牙齿合下来,又张开。
真是强大的执着,齐家福握紧了那柄剑,慢慢地、全力以赴地拔了出来。
手落在地上,松开了,变成了普通的断肢。
齐家福把天裁剑插进白银狮子王脖颈的项圈里,撕下块布条,裹紧了右臂的伤口——这伤口很可怕,他不确定还能不能再发力。
但没等到他发力,项圈的锁扣“咔”的一声开了。
白银狮子王轻轻一摇鬃毛,跳上地面,向远方的山脚奔去。
传说中,它的家在很遥远的九熊雪山之上,那是木兰江的源头,也是诸神传说的发起之地。
齐家福靠着土壁等了很久很久,再也没听到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吼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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