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一片寂静,狼牙七纵的六位总长全数出战,卫士们没人敢和他对话。
“你觉得怎么样?”贺佩瑜问家寿,“你是想要自由,还是更多?”
“我不贪心,少将军赏给我的已经够多了。”家寿低头,“我希望可以离开长相城。”
“随你的意,你是自由人了,我信守承诺。”贺佩瑜招呼他的卫兵们,“走,再走近一点,我等了十五年,就是要亲眼看着李劼人头落地。”
贺佩瑜和他的卫队向前,把家寿留在原地。
家寿捧着猩红披风,想了一会儿,转身,他要去南营领取他的奖赏。
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
家寿低头,一地泥泞里,有一具尸体——至少看上去像是死透了的尸体——正在抬起头,满是泥污的脸上,有双眼睛睁开,眼神里有浸入骨髓的寒意。
“啊,阿福哥。”家寿笑了笑,那只手臂不算太有力,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能动已经算奇迹了,“少将军还没走远,你要我叫他吗?”
“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他杀了相爷!”
“阿福哥,齐丞相还是你的家主,但已经不是我的家主了,他卖了我,少将军买了我,他对我不好,少将军对我很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家寿蹲下来,轻轻地冷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要我怎么做,像阿喜那样替你死?”
“不敢当。”齐家福还是抓着他的脚,“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帮他杀楚河谷人?”
“因为我是长相城人啊,我是自由人了,当然要保护我的城,阿福哥,你怎么傻了?”家寿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松手,我就当没看见你,我现在心情很好,别弄得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会怎么样?喊贺佩瑜?”家寿果然扭头喊了“少将军——”,齐家福嘴角有一丝嘲笑,“家寿,他瞧得起你?猜猜看,如果我同意跟他,要你的命,你是什么下场?”
家寿握紧了手里的红披风,嘴角**了一下。
贺佩瑜已经回头了:“那是什么人?”
家寿硬着头皮大声说:“启禀少将军,齐家福在这里!”
贺佩瑜一拍手掌,转身就向这边走:“好极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家寿的脸色在变:“阿福哥,你在做梦,他会剥了你的皮,把你五马分尸。”
齐家福嘴角那丝嘲笑像刻在脸上:“好啊,赌一把看看,我刚才也是这样想的。”
贺佩瑜已经走近了,家寿忽然一咬牙,转身从尸堆里抽出一柄长刀。
贺佩瑜招呼:“住手!齐家寿!留活口!”
“大胆!竟敢行刺少将军!”家寿闭上眼睛,一咬牙,双手持刀狠狠捅了下去。
齐家福肘尖杵着地,向后挪了一尺,还是没有挪开,那柄长刀从左腹部透体而过,把他钉在泥地上。
“呃——”他一声惨叫,身体蜷缩成一团,挣了两挣,无法挣开。
贺佩瑜已经到了,怒气冲冲,反手一个耳光:“我叫你留活口!”
家寿握着他的自由披风,但还是跪下了:“少将军恕罪,是他要谋刺少将军我才——”
贺佩瑜余光一瞥,愣了——
齐家福左手轻轻动了动,一柄黑色的剑抖开了覆盖其上的浮土,剑身上有一点光芒在急速转动,渐渐凝聚到剑尖。
哪里来的光?
最近的卫士还在二十步开外,而身边只有家寿。
齐家福的手腕扬了起来,退已经来不及了,上前也来不及了,家寿更是一头扑到地上,贺佩瑜猝不及防之间,只来得及抬头看了看天——
一面燃烧的闪电风帜大旗,正从头顶飘过,破碎的旗帜有流火下坠,鲜红,明亮,火焰在风中飘扬。
“呜——”牛角号长鸣,一直紧闭的西城门大开了。
而那座洞开的南城大门,“轰隆隆”地关闭了。
齐家福缓缓合上了眼睛。
——“相爷,您喝醉了。”
——“阿福,我没醉,我今天去一个老朋友那儿,高兴得很,高兴得很哪。”
——“相爷,您是喝醉了,休息吧。”
——“阿福,你想过没有,我们要的长相城是什么样的?”
——“我们?没有。相爷……咳!相爷,我去给您端茶来!”
——“我不要喝茶!阿福!是,我喝醉了,这么些年了,我之前没有喝醉过,之后也不会有,你就让我……清清楚楚说几句醉话,不好吗?”
——“那么,您说吧,相爷。”
——“我告诉你,我们的那座长相城,会很美,像史书上写得那么美。老有所养,少有所依,做生意的开了门,晚上就能关门,出远门的离了家,过几年就能回家,小孩子呢就好好的读书,年轻人呢,就自由自在地去旅行,我们的国家多漂亮啊,是不是?那个时候啊,没有人再敢打到我们城下了,我们也不打到别人家里去,上城不再勾心斗角,下城也不用弱者相食,我们不能总要么拿着刀说话,要么跪着说话,太累了,好好说话不行吗?你想啊,那个时候,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挤进长相城来,他们就不是来避难的了,他们就会说,我听说,长相城是相国大陆最了不起的一座城,我们慕名来看看……你看不到吗?阿福,我看得到啊,我只是无法立足其上而已,可我们的长相城就在那里,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很多人走过来了,很多人走近了,能感觉到身边有腿和脚,勉强地张开眼睛,只能看得到人影乱晃。有一个人按住他的肩膀,有一个人试图要把长刀拔出去,另一个人在劝他,他们争论了很久,可能也只有一两句,但那人把刀拔出去了,伤口还是很痛,但已经不那么痛了,血一下子流出去了,肠子流出去了么?拔得那么快,或许没有吧……、
他们是谁……他们要做什么……好像听到了锁链的声音……别这样,我杀了贺佩瑜,他们会用尽一切酷刑。
齐丞相,齐河鋈,我看见你说得那座城了,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醉话,还是梦话。可是,真可笑,自从你说过,我就看见它了。我跟随你那么久,是跟随你呢,还是跟随那座城的幻影呢?谁知道呢,反正已经不重要了,你无法立足其上,我更无法,我们做的事情,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竭尽全力,保护了我们的长相城。我希望它有一天会变成真的,在我们都流过血的这片淤泥上。
我一直都看不透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你也看不透我,那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我来找你了,不会再跪着了,我们可以坐下,聊聊,我们都沉默得太久了,或许这一回,你愿意打开心门,说点别的什么……
他翻转左腕,剑尖向心脏刺了下去。
左腕被人抓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给我,阿福哥……没事的。”
他的手松开了,之后就失去了意志。
楚河谷人的攻城之战只持续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在最后的营地被剿灭时,李劼、风笛手和最后的楚河谷人一起动手毁掉脸皮、斩下头颅,那些头颅血肉模糊、不辨男女,没有人能分得出哪一颗是阿萨托尔烈的。
这场战斗相比于十年围城之战微不足道,它就像所有人的预计那样失败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还有农夫从长相城外的野地里犁出成团的白骨,也还有人在争论着这场战争发生的原因。
战争的善后比战争要漫长得多也复杂得多。
十六家一直在争辩,争辩的结果是一场御前会议,那场会议史无前例地长,几乎横亘了整个冬天——
齐河鼎欲求相位,但应者寥寥,齐相旧部对齐河鼎抵牾极深,但齐清燃不仅新孤,而且少寡,任凭如何拥立,她也继承不了父亲的位置。
西营的众将拥立杨雪谈,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女是镶嵌在刀柄上的珍贵珠玉,昂贵而毫无威胁。他们唯一要求的、必须执行的命令是杨鼎图的遗令:齐清铮必须被逐出长相城。
最混乱的是南营,狼牙七纵的六位总长要求缉凶,人数更为众多的老南营要求秩序。
舆论并不倾向贺家,贺佩瑜死了,贺家几近灭族,南营群龙无首,从此之后再没有强有力的人物能够站出来,一项一项的罪名正在暗暗指向贺佩瑜——毒杀齐相,刺杀杨老柱国,遗失了圣兽白银狮子王,甚至有意无意地挑起了这场战争。
比这一切更糟糕也更迫切的局面是,国库早就亏空了,这场战争之后,到了崩溃的地步。
齐相殒命的消息一传出来,楚家的运粮车立即掉头,返回封地。
粮仓逐渐见底,中城的商铺无法再开张,这座城连过冬都艰难,更没有能力再供给如此庞大的军队。
一旦御前会议崩盘,长相城将不再是权力的中枢,那么十六家能做的,就是各自返回封地,停止纳贡和效忠,就此开启列国时代。
那将是一个可怕的局面:长相城从来都不是一座能够自给自足的城池,这里有百万的人民,四十万士兵,上千个商铺,数百座大小府邸,却只有京畿不足千顷的田地,刀剑远比犁锄多,战马远比耕牛多,过去远比未来多,它是天生的百城之尊,要求被写在史书第一页,如果得不到足够的尊重,它就将被写在史书的最后一页,成为太平岁月的终结者。
在御前会议最激烈的时刻,人们看到了结果——东相国驿馆最近车水马龙,青城人来了,而且是不急不缓地来了。
五年前,国战初定,太平初始,齐相曾经和青城签了一份契约,约定借秋粮三十万石,种粮三万石,金元百万,五年偿还,代价是开放南凉州木兰江江防。今年原本是契约结清的最后一年,但目前看来,只能再签一份更大的契约。
陆展眉答允提供三百万石秋粮和两百万金元,十年偿清,利息不变。作为这番慷慨的回报,他要求三个条件:高战的人头;十六家的嫡系子弟作为人质;以及齐家福。
这条件理所当然地被接受了,毕竟很多人都以为,青城会趁机觊觎长相城的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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