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枫第一次来到江东,但不是第一回和陆轻爵打交道。
他不明白陆轻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五年前,司空也炼的军队一口气打到了楚河河谷,长相城里乱成一团。老丞相极力保举江东陆氏可堪大任,但是陆轻爵到了长相城后,只字不提国事,只顾挨家挨户饮酒论诗,与户部尚书的七公子大醉十日,醒来之后就匆匆忙忙面圣,说是祖父想念孙女,求恳御批奉华妃回家省亲——结果倒好,奉华妃一去不复返,到了宫里来人催促时,陆轻爵说是家人担心,要打完仗了再送妹妹回去。这件事成了震惊朝野的笑话。但长相城里早就焦头烂额一片,一个妃子的去留,毕竟无关紧要。
后来战事一天紧过一天,江东七州对王命阳奉阴违,粮草照样供给,一兵一卒不拨,江东十族平日不见亲近,这时节倒是沆瀣一气,一鼻孔出气的歌舞升平。而且自从陆轻爵开了个好头,各大家族纷纷寻山问湖,四下修建别院离宫,都是一副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架势。
每每想到这儿,杨景枫就怒得咬牙切齿,但如今寄人篱下,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杨将军,父亲和二叔请你过去一趟。”一个半大孩子站在门口,形容清致,彬彬有礼,“将军的伤好些了么?可用锦榻?”
过江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句人话,杨景枫跟着就笑笑:“不必了,正要活动活动筋骨……小公子你是?”
“小侄陆斯文,家父名讳上定下元,杨将军,请吧。”
不得不承认陆轻爵的方子很灵,只不过五天时间,杨景枫肩头的刀伤就已经开始发痒,有了愈合的征兆。
连日雪雨之后,好容易有了个大晴天,冬日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得陆家庭院美如仙境,奇石清旷,溪流幽曲,移步换景,树木婆娑、树木婆娑、树木婆娑……这婆娑木未免太多了一点,杨景枫跟着陆斯文走了一转又一转,几乎看不到第二种树,乍一眼还以为此处的婆娑木经冬不凋,仔细一看才发觉全是蓝谷鸟的长尾,大树上满满当当全是鸟巢,看多了只让人头晕目眩。
“这种鸟是吃谷子,你们不知道?”杨景枫有了怒气。
“二叔母喜欢,说是看见这个就想起家了。”陆斯文自然而然地回答,“将军走过来些,这种杂草的草籽最是顽固,脚底沾上一星半点儿,明年它就是一大片。”
“杂草?”杨景枫的怒气一寸一寸向上冲:“你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怒江苜蓿,司空也炼的军马就是被它养肥的!我们是苦求而不得,你们就把它烧了?”
“军国大事,非小子所知,江东十族全数在此,杨将军请——”
两座假山夹道,转过之后别有洞天,茵茵碧草上,一株巨大的木兰树参天而立,一栋雕栏楼阁围树而起,三层台上,二十余人正在议论。
陆轻爵懒散的声音飘了来:“依我看,一分胜算也没有,迟早必败,没什么可说的。咱们姑且打一打,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杨景枫习惯地一按腰间,这才发现刀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仰头大叫:“陆轻爵,你又妖言惑众!”
“莫急莫急,杨将军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请教:我听说城破之际,令尊领着百姓南逃,不知是逃到哪里被司空也炼追上的?”
“盐州”,杨景枫傲然道:“我父亲血战殉国,杨家满门——”
“知道知道”,陆轻爵详细询问:“盐州哪里?”
“贵池。”
“过了岳翎关没有?”
“没有。”杨景枫没好气得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唔,那就是七百二十里地……杨老将军是先走了两天一夜……”陆轻爵拿出个小本子,算得认真仔细,边上人凝神静气,等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结论。陆轻爵又写又画,苦思冥想,终于一笔敲在纸面上:“好!诸位,这也就是说,司空也炼打来的时候,我们要提前跑,至少提前七天,算上百姓收拾准备的时间……路上休息的时间……有什么名山大川要看一看的时间……半个月,要提前半个月逃跑,要逃得够远,大迂回大手笔。我看先以五湖为第一站,这个各位——”
“陆相爷,这就是你的高见?”杨景枫听不下去了:“你连一兵一卒都没有看见,就要弃城而逃?”
“我什么时候说要弃城了?五天前,咱们已经开始筑城了。”陆轻爵好像还很骄傲。
杨景枫气到发笑,这真是应了一句土话——内急挖茅坑,他也没脾气了:“你,你以为建城是捏泥人么?五天前?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陆轻爵微微一笑:“五年前我曾经到长相城,商议江东防戍事宜,好像就是诸位口口声声说,天下文都不必设防,兵戈之气多煞风景,怒江原上那群蛮夷不过是乌合之众,要我们回家写诗作画抱孩子,切莫担心。我们只是依令而为罢了。”
杨景枫被一句话噎得半死。
“好了轻爵,不必斗气,正事要紧。”左手上一个男子顿了顿酒杯:“颜家、皇甫家、陈家各出一万人,其他六家共出三万人,诸事拜托,我们就先跑了。”
“不要着急,一批一次地跑,百姓还不懂得逃跑是门艺术。”陆轻爵揉了揉眉心,显得极其不耐烦:“杨景枫,你这光杆将军做来也没有意思,我有个新的任命,很适合你。”
“你说什么?”
“檄宣令。”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杨景枫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官职。
“用来指导大家怎么个逃法。”陆轻爵一本正经地解释。
奇耻大辱!杨景枫一时气结,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不知道陆轻爵疯疯癫癫是真是假,冷笑:“杨家世世代代,没有不战而逃的人。”
“我早说过武将世袭是个要命的事情。”陆轻爵站起来,“你想怎么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杨景枫,那是说说而已,洪水来了你不跑?大楼倒了你也不跑?野兽还知道逃命呢。”
“我们是人,不是野兽。”
“那就更该学会逃”,陆轻爵从身边鸟巢拖起一颗鸟卵,“你见过蓝谷鸟吧?好看么?这种鸟飞起来的时候像一朵蓝色的云,美极了,你看,这里面藏着一个生命,它将来是应该飞翔,飞得又高又美的,而你要做的就是——”
“以卵击石。”陆轻爵一松手,鸟卵从半空直坠而下,一地糊涂,
两只大鸟飞了出来,围着地上碎裂的鸟卵翻飞哀鸣。陆轻爵的声音还是戏谑而嘲讽:“檄宣令,你做就做,不做请便,青城的大门还没有关上。”
“做。”杨景枫狠狠一跺脚,转身离去。
权帝周灵均一直坐在人群里,默不出声,直到此刻他才开口:“丞相,他一样想为青城尽一份力,你何必这样?”
“陛下,我们去看看城防。”陆轻爵所答非所问,“斯文,叫上衰兰一起来。”
周灵均等了又等,确定陆轻爵不再向前,才皱着眉头问:“这里?”
这里是陆家庭院的西边的空地,不远处是个小院子,院子外两三个孩子在追逐打闹,他们的母亲趁着天晴,正在搭着竹竿晒被子,古井边两个老人正在下棋,甚至没有发现当今的皇帝与丞相的到来。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