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去。”司空也炼的精神正在随着鲜血一起流走,他回头对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大夫说:“不惜一切代价……让我醒着。”
军马被推进泥里,战车被推进泥里,粮草和辎重全被拿来填路,降兵俘虏,随军军奴……这是八荒军第二次筑路了,一条尸骨筑成地坚硬的路,狭路相逢,同伴无论是死是伤,都会被身后的战友随手掼进脚下泥沼。
“他们在做什么?”杨景枫躲在一块石碑后面,一箭一个,从未杀敌杀到这么顺手。
“铺一条战马可以通行的路。”陆轻爵叹了口气,他没有疯狂到认为自己可以对阵八荒马队的地步,“七纵、九纵上马,准备巷战,弓箭手退入二防。杨景枫,御林军已经调度,这五百人交给你,保护皇上。”
“我们现在还在上风!”杨景枫一指司空也炼:“他们能这么冲过来,我们也能顶回去。”
“很快就不是上风了,现在收兵这一阵是完胜,再过一会儿,被他们压着冲回来,必定会措手不及。”陆轻爵无奈道:“硬碰硬,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你怕了?”
“我一直都怕,我每次想到要在两军阵前面对这种野蛮人,我睡都睡不着。”陆轻爵望着司空也炼,这个人已经年逾六旬,双腿刚刚被斩断,然而他坐在哪里,像是一轮被掀开了头盖骨的血红太阳,吞噬一切的怒火在肆虐喷薄。司空也炼半转头,正迎上陆轻爵的目光。陆轻爵捡起一张弓,缓缓拉开,司空也炼身边卫士立即合拢,陆轻爵轻轻一笑,弓弦虚响:“看见了?即使没有箭,只要在对抗,他们都会全力以赴。”
然后他第二次拉开弓:“你猜他们能这么紧张几次?”
铁卫们已经被激怒,司空元帅何曾被这么戏弄过?长枪短箭,纷纷回掷。
“好好看看他们,我听说在诸神醒来之前,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人没有不同。”陆轻爵声音安静得像在说个故事,轻轻抚摸着石碑,“大相国一千年了,他们身上流淌着一些我们失去了的东西,更接近于野兽的东西,我们的祖先拿野性换了这个,唔,《冰壶苍江对起塔贴》,可惜了……不过!野性和野蛮不是一回事情,司空也炼他最好明白!”
他横弓如弩,一粒弹丸呼啸着飞出,带着呜咽的风声射入一个将领的咽喉,陆轻爵猛甩了甩头,他认得那个人。
陆衰兰双手被反绑着,丞相下令之后就飞身出城,没人敢放开她,也没人敢真斩了她。陆衰兰似乎也不在意,她痴痴地望着战场,那面墙倒下之后,天下大乱,她甚至看不见母亲的踪影——活着还是死了,尸首在哪里?也许如千万将士一样,在混乱中沉入泥沼,变成一个气泡。
陆轻爵走了回来,他的衣襟被撕下一大块儿,脸上和胸膛上全是泥浆,对襟长袍的带子早就断了,直坠在胸前,看起来像一棵被撕下树皮的青松。
“爹……”陆衰兰的唇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熊丫头……该牺牲的迟早要牺牲。”陆轻爵慢慢握紧看守士兵的刀柄。
“丞相,你不能动她。”周灵均一手按住了刀柄。
“陛下?”
周灵均拔出腰刀,一刀斩落陆衰兰腕间绳索,“她是我大相国舜华皇后,丞相,你的军法,处置不到她。”
陆轻爵怔了怔,拂衣跪倒:“臣遵旨。臣……谢恩!”
秋雨落了下来,先是绵绵细细,转眼就连成了直线,今年秋雨分外狂暴,沼泽上的尸体慢慢浮了起来……
直到大泽之中的如山尸骨不再沉没,司空也炼才被亲卫们抬进了青城。大相国的皇帝和丞相终于被逼入了陆府,面对面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什么声音?”那是一种几不可闻又洪大深沉的声音,遥远而苍冷,似乎是在说什么亘古不变的故事。
“元帅,是涨潮,今日是木兰江秋汛的日子。”
“嗯。”就是这该死的木兰江,夏日暴雨,春秋二汛,让青城城外百里没有一天是干地。而且自从翼江截断以来,水是一年大过一年。
“区区一处宅院,到现在还拿不下来?”司空也炼快要失去耐性了,这已经是第三天,他的伤势全靠药石在吊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陆轻爵,然后好好休息一场。
“陆家有高人,和建城的是一拨人。”左路前锋像是想起了什么,但终究没有说:“机关布置远比这街垒更复杂……元帅放心,要不了多久。”
“哗啦啦”——远天霹雳,狂风几乎在打横狂吹,阴沉沉的天空上乌云堆叠,像是快要禁不住雨水的积压,越来越低,似要乘风直接撞向青城。
刚才的涨潮声和风雨声渐渐融合在一起,然后变成震天的轰鸣,大地在颤抖,整个城池似乎都在微微摇晃,不是似乎,一道白亮的水线顺着长街冲来,今岁秋汛已成秋洪。
“元帅放心,青城城高,不会有事。”青城位于木兰江边,筑城之时就早已把城基架高,潮头奔来时,江水涨到了大腿,然后很快就又退了下去。
然而……城外呢?
就在司空也炼脑中一阵雪亮时,传令兵已经大声叫:“元帅,陆轻爵跑了!”
陆府的墙壁本来就是城墙的一部分,假山之后的大片草坪已经贴着城边,那棵参天的木兰树如今变成了一艘独木巨舟,一路跌跌撞撞,翻滚着被滔天白浪推向北方。
木兰舟的四围,是许许多多小独木舟,尽是婆娑木制成,这样的江洪里,寻常大小战船下水就翻,独木舟外圆内方,壁滑口小,是惊涛骇浪里永不沉没的小船。
“易帜。”司空也炼下令。
八蛇吞象的大旗,招展着升上了青城城头,风雨之中,黑如铁马、金如兵戈、红如热血,不可一世。
“更衣。”陆轻爵举手。
长相城中,朝服为白,皇帝挽着他的皇后,丞相带着幸存的兵士,摇晃着彼此扶持着在洪水中站了起来。
青城翻白浪,木兰花谢,千舟赴五湖,衣冠胜雪。
“怎么,他没有带你走?”
“是我自己不想走了,老了,这儿就是我的家。”被叫做行叔的老人目送着陆轻爵的独木舟,那是他最后一件杰作。
“我记得你们。”司空也炼看着站在城墙边的老人,“你们挡了我两次,各为其主我不怪你。说吧,陆轻爵给了你们什么,我照样给你们。”
老人笑起来,笑得苦涩:“你给不了。”
“不就是自由民?”司空也炼沉沉笑:“我让你看看,我给不给得了。龙先锋——”
左路前锋走了上来,摘下头盔,露出一头微卷的黑发,看着那老人:“久违了,七哥。”
“天龙?你是天龙首领?”老人激动起来,昔年闪电之战领导十九州起义的奴隶领袖,如今就站在他面前,还是那样卷曲的长发,赤黑明亮的眼睛,曾几何时,这张脸是他们不灭的希望,老人笑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八荒军里威震天下的左前锋就是你。”
“七哥,来吧,我这支矛少不了你这块盾,跟着元帅,杀的一样是那些贵族。”天龙解开了臂甲,露出左腕,原先是烙印的地方现在只是肤色偏淡,完全看不出痕迹:“拥有一个可以在阳光下自由行走的身份,这不就是我们要的吗?”
那老人枯皱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辉,这一次他真的在开怀大笑,笑了很久,司空也炼和天龙就这么看着他,老人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咳嗽着说:“真有趣啊,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事情,一个奴隶为了自由把自己变成了奴才。”
然后他向后翻身,跳进浊流。
“杀了他们,龙先锋。”司空也炼也不生气,他敲着脑袋,“是很有趣……陆轻爵到底给了他什么呢?”
他慢慢合上了眼睛,天龙知道元帅一定已经有了答案,这样他才能够安然睡去。“服侍元帅休息”,天龙向军医下令,手指拂过了手臂上的皮肤,那印子已经很淡很淡,淡得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
“杀了他们。”他带上头盔,走了出去。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