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零零读书网>武侠>相国> 五.伏棋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五.伏棋(2 / 2)

“元帅,这人已经没用了,四肢皆残,眼耳口舌俱废,他就算知道什么,我们也问不出来。”天龙皱起眉:“我本来还怀疑有诈,这么看,江东那群人还真是够狠。”

司空也炼抬手止住了他,默默地看着血泊中的躯体,他已经很难相信这还是个活人,等了很久,地上残躯蠕动了一下,无数簇新的创口里,鲜血又一次涌了出来。司空也炼若有所失,他叹了一口气:“陆轻爵啊,他们把你卖了个大价钱,开口就要五湖的太平,你猜,我给不给他们……唉,没意思啊,真没意思,我问他们要个活口,他们以为我要向你打探军情——其实我还真是就想见见你,只是可惜啊可惜,老夫等得了你,你的同胞可等不了啦,你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步吧?。”

他明知道陆轻爵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但还是自顾自说:“你是个聪明人,可惜被你那点儿聪明耽误了,这打仗哪里真的像下棋呢?最大的变数还是人哪……老夫倒是当真想知道,你要是还活着,这下一步棋准备怎么走。”

陆轻爵笑了笑。

这个笑容实在太刺眼了,司空也炼不止一次看见过,每次出现都几乎是在说——“喂!我已经走过了,该你了。”

不安,极大的不安夹杂着恐惧,司空也炼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回头正要吩咐天龙四下盘查,然后就看见天龙满脸惊恐,一步步后退——有一条细细的鲜血,从地面上盘旋着,钻进了他空洞的衣摆,顺着脊梁慢慢爬上去,像一条细蛇,在空中微微一个停顿,好像找准了方向,然后刺进了他后颈的血脉。

血咒。

来呵,你不是喜欢血脉贲张么?我奉陪就是了。

来呵,你不是喜欢热血沸腾么?我也奉陪就是了。

一子对一子,咱们换了。

那一小股鲜血在司空也炼浑身的血脉中流窜着,燃烧着,从温暖变成滚烫,滚烫变成沸腾,血珠带着鲜红的蒸汽,从每个毛孔沁出来,从七窍里涌出来,从过去每一道伤疤中爆裂出来,炙热的血煮沸了司空也炼全身的肌肉和骨骸,他慢慢膨胀成一个鲜红薄亮的球,像一颗血红的太阳。

司空也炼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破!”

他被炸开了。

“得手了。”陆定元坐在船头,看着风波口上一片喧嚣慌乱,点了点头。

海船的风帆落下,舱体中伸出双排木浆,逆风转向,向着崖州冲去。

庞大冗长船队中,坐镇的楼船和民间的木船不动,数百支轻舰卸下雕花的木板,露出铁蒺藜的分船水刺;抛开镂金的兽头,露出舷帮的一排箭口;裹着绸缎的阁楼直接扔进湖里,露出了包铁的船头和轻快流线的船身,在离开母队百丈开外的水面上,集结,分处左右双翼,包抄向风波口。

崖州的每一道山沟和山梁中,每一处河岔口和苇**中,着甲和不着甲的士兵沉默着冲了出来。这是一群蟑螂,司空也炼生前曾经这么评价过,别说交手了,你跺跺脚,他们就迅速躲进黑暗和角落里,诈降,伪装,逃跑……丝毫没有军人的荣誉可言。他们确实不用口号和战歌来鼓舞士气,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士气,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一群流氓。可是,只要一转身,这些黑暗里的生命就会冲出来,精准无误地打击在对手的软肋上,一而再,再而三,消磨掉所有的锐气。

陆衰兰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坐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茶冷了,换一杯。”陆定元指了指面前的茶盅,陆家兄弟冷血起来不分轩轾,陆定元甚至没有派人打探一声,陆轻爵怎么样了。他向杨景枫微微颔首:“我代二弟致歉,杨将军,江东自古无名将,二弟不是真想冷落你,只是二十年前,整个计划已经定局,外人不便插手而已。”

外人两个字杨景枫听得不是滋味,陆衰兰向着江风悠悠惨笑:“伯父,原来……我一直都不是陆家的人?”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他希望你能出局。轻爵说,他的女儿像他,怕黑,怕寂寞,喜欢热闹,做陆家人一定不会快乐。”陆定元摸了摸陆衰兰的头发:“好了,不要再想他了,后半盘棋还没下完呢。”

这样的轻松让人觉得寒冷,好像真的只是随随便便提走一粒弃子。

陆衰兰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父亲说得对,做陆家人真的没什么好处——陆家根本就都不是人。

她想要弄清楚——这些人里究竟是谁真正想要出卖,究竟是谁下令动的手——可是陆家不想,这盘棋本来下的就是人心,怀疑和背叛都是意料中事,陆轻爵很久以前就说过,将错就错,顺其自然。

“那么……下一步棋是什么?”周灵均探过身子,打破僵局有点费力。

“青城抗敌,五湖避难,三山托命,一岛藏兵。这是二十年前就定下的方略。现在我们等,等江烽渔火,斯文现在应该在江离岛上了,等他把那支人马带出来,南北呼应,就到了收复失地的时候。”陆定元还是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三妹带着长相城里的卷宗副本,也带着江东百艺的辑录书籍,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那三座岛就是种子;如今司空也炼已死,我想……陛下可以提前考虑建国的事宜了。”

听起来实在是一个很荒唐的提议,眼下还不过刚刚转守为攻,除了五大湖区,六州的土地还在八荒联军的铁蹄之下,可是周灵均慎重地点头:“再以后呢?”

陆定元轻声道:“我在二弟背后守了二十年,三妹在孤岛上守了十一年,我们都累了。陛下风华正茂,豪情万丈,以后的天下,是您的。”

消息尚没有传到青城。

青州的守军已经很疲敝了,方圆百里全是尸骨,随着慢慢干涸的沼泽变成了一片白骨荒原。更远的地方有人烟,但大多数都是麻木而柔顺的,一折就弯,让人体会不到征服者的快感。

还是打长相城痛快啊,殊死对决的血性,刀对刀,枪对枪,放眼望去都是恐惧和愤怒的脸,激起骨子里弱肉强食的本能来。

扫**北部平原的时候更是激烈,那里的对手战至一兵一卒而止,即使是手无寸铁的百人队,也敢拿着木锹长棍挡在大军面前。

这里像一滩烂泥,积蓄满满的杀气,就是找不到可以着力的点。

可是这鬼地方,怎么还没拿下来呢?

江离岛,八音楼,大门早就被踹烂,主人好像也没有心思修理。整个屋子泛着霉烂潮湿的气味,只有老人口鼻间的白气还带了丝苟延残喘的生气。

炭火早就熄灭了,老人抱着火盆,似乎要从渐渐冰冷的灰烬里汲取最后一丝热气。

“啄,啄。”有人在敲“门”。

老人抬起眼睛,那是个年轻人,身上裹着一床捡来的薄被,双脚上裹着布条,泥水早已经和血水冻结在一起,他浑身都在颤抖,但还是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框。

“进来,我给你找口热水喝,年轻人。”老人笑了,这样的家教不算常见。

年轻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垂下头:“您是衰兰姐的外公吧?我叫陆斯文,是——”

“你老子是陆定元?”

“是。”

“你是长子?”

“是。”

“你比兰兰还小一岁?”

“是。”

“城破了之后你没走?也没来找我,就这么等了一年?”老人的声音高起来。

“是。”

“这么说……到时候了?”

“是。”

“嘿嘿,嘿嘿,陆家人哪。”老人从身后棉絮堆里摸出一只扁扁的酒瓶,“没错,陆家人都是你这种混账,一点人味都没有,你们喝酒不喝,来一口?”

“是。”陆斯文还是恭敬地捧起酒瓶,他喝得很慢,但是一口不停,直到酒瓶见底,才双手递回去:“陆家人还是喝酒的,外公。”

“打开吧!”老人笑一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他指着一块地板,有气无力地指点:“这还是轻爵修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一家三口……去吧。”

陆斯文掀开那块木板,挖开泥土,露出个铜环,他握起铜环,掀开石板,就看见了一条长长的地道,他犹豫了片刻,转身:“您再等一等就能和衰兰姐团聚了,外公,陆家上下,感激您和二婶。”

然后他俯身钻了下去,地道的尽头是一面石门,陆斯文深深地吸了口气,敲门。

整个江离岛的山腹早被凿空,里面藏着当年闪电之城残余的三万部众,他们在整个江东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只要出面,七州的流亡奴隶就会群起响应。国事如此,不得不和他们定下契约,在攻守异形的关头,他们会出来战斗,条件是阳光之下,不再有蓄奴的制度。很久以前陆轻爵这样说——我也知道为难,不过……如果大家没有更好的主意,我就代陆家和他们定约了,大哥,斯文,到时候不管是谁接替我,都要记得,这是陆家的承诺。

“我是陆家的人,来履行契约。”陆斯文解下身上的破被,露出手臂上的烙印:“这个……应该能证明我的诚意。”

他低下头,这样才能尽力抑制胸膛的起伏,他不知道叔父当年是怎么和这群人结识并且定盟的,更不知道这么一个烙印能不能维系十年的信任,他和这些人一样的衣衫褴褛,手上带着奴隶的烙印,可是明显感觉,他们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什么陆家?”首领们相互交换眼色,迷惑里有防备和敌意,“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我们没有和人做过交易,也不会和任何人做交易。”

早准备好了一肚子动员的话,可现在被堵得死死的,陆斯文有点手足无措:“你们……总该认识陆轻爵吧?他战死了。”

“这么说,司空也炼也死了?”

陆斯文一时震惊,他不动声色地点头:“是的,我叔父和他共归于尽。”

这一次倒是有效得多,这些眼睛像是会说话,流出了悲哀,静穆和愤怒,首领转过身去,声音不大,但是穿透整个山腹的石厅:“这一天到了!大家拿武器——我们的兄弟为我们报了仇,现在,我们走——去为他报仇,去拿回我们应有的东西!”

像是一道闪电照亮脑海,陆斯文全明白了,他抚摸着烙印,这个真的很痛啊!他不禁微笑:“叔父,你算来算去,居然连陆家也一起骗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和你们定下的契约,有效。”

江离岛上的烽火燃烧起来了,每隔数十里,就有一条渔船将灌满了油脂的烽火鱼点起来扔进江里,青翠明亮的火焰传得很远,远远看上去漫江碧透,让人浑然忘记还有战争。

江烽渔火,决战开始的信号。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