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呀!”
“呀!”
一进军帐,就是无数戈矛顿地,铿锵叱咤。
南凉州与东相青州隔江相对,距离长相城不过三百里,北扼相山,南临木兰州,自古是兵家要地。南凉州历代是廉家封地,廉长平一人领了南凉州牧、江防总督、长安将军三职,在十六家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陆展眉拾步而入,负手点评:“唔,好像到了澡堂。”
呼喝声尴尬地停下来,静可闻落针,陆展眉视若无睹,呵呵地继续调侃:“这便又到了祠堂。”
“陆展眉,你尖牙利嘴,处处逞口舌之快。旁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既然已经摘名除姓,本将军现在杀了你,东相国也说不出二话来。”迎面是一道重重的雕花铜屏风,隔在客座与主座之间,正好隔断了目光以及攻击的直线。屏风后,有个男子发话,嗓音粗哑低沉。隔着屏风镂花,隐约可见主座上一人抬了抬手,“陆七爷远途劳顿,还请用碗水酒提神。”
一个军士早已经准备好了茶盅,双手奉上,茶盅里浓黑黏稠的一碗寡妇烧。酒面上浮着一只青鸟的眼珠子,兀自拖着一条长长的血丝。
看来陆家以青鸟探看军情的手段,已经暴露了。
陆展眉叹息:“青瓷置酒,青鸟夺目,败兴,败兴。”他一挥手,把茶盅砸落在地。
屏风后那人狂笑:“陆展眉,原来你不敢喝?”
“我们一千年前就已经不再茹毛饮血了。廉将军,怎么我们陆家的名头已经坏到了这个地步?”陆展眉移步而上,伸手在屏风上重重扣了两下,“你不敢见我?”
“呵呵,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屏风后的廉长平毫无羞赧的意思,天下暗杀之风大行,就是陆家领头捣出来的鬼。正经的将领对这一套都深恶痛绝,不过鄙视归鄙视,防卫归防卫,谁也不想图个光明正大的虚名,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捅了。
陆展眉一串长笑破喉而出:“就凭你?你区区一个廉长平,也配跟我一命换一命?”
“放肆!”一堂军士本来就被他激得火起,见陆展眉这么肆意侮辱主帅,两个军士冲上来,连刀带鞘砸在他背上,陆展眉踉跄一扑,抓住屏风,两个军士抽刀压在他后颈上,拖着他的肩膀往下一按:“后退!”
陆展眉笑得更猖狂:“无令而行,就这种军纪,你也敢和齐河鋈叫阵?”
“你说什么?”屏风后端坐着的那人蹬蹬两步,走到陆展眉对面,两人隔着屏风镂花对望。
陆展眉冷笑:“如今是什么局面,你我心知肚明。江东陆家,助齐相一臂之力,则十六家……呵呵,迟早**然无存。”
“危言耸听。陆展眉,你以为能用几句话,让我西相自毁长城?”
“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齐相若真磊落,早已经迎接帝驾还京。你廉将军自然也是国舅之尊——呵呵,难道说,你们西相国的天子,还要我们陆家帮忙才能找回来?”
“陆展眉,就凭你这句话,我发兵青城,也是师出有名。”
“说笑了,一个逐出门户的弃子,妄言几句,将军岂可当真哪?”
“你既然不姓陆了,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陆展眉笑得吊诡:“姓氏存乎一心,该姓的时候,自然就姓了。”
“好,好,二位,我听说陆展眉是江东第一高手,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陆展眉心里一震,他抬头,看那道铜屏风“咣”的一声巨响,砸在地上,屏风之后,廉长平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神色——他的身后,站着凌子冲和宁胡天。失算,果然是失算,他既然抢了青鸟,知道了变局,怎么会放过这两个人?
廉长平后退两步,坐在交椅之上,向着陆展眉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语双关:“陆公子你毫无半点真心可言,要是就这么让你走了,以后我西相国岂不是人人可欺?”他的意思很清楚了,你把无端沉屿上那四千个烫手山芋扔给我,我就把这两个麻烦扔给你,咱们扯平,要合作,口说无凭,彼此都拿出诚意来。
要冷静,陆展眉对自己说,陆家祠堂之中的先贤此刻都在注视自己,只身怀抱使命到此,切不可意气用事,毁于一旦。可是他想清楚的时候,人已经冲向了军帐之门,连肩带头地撞过去,居然第一个反应是想要夺路而逃。“砰”,肉身撞上生铁,半边身子酸麻,头顶的大帐灯也跟着晃了晃,这真是奇蠢的做法,既然廉长平引了他入帐,又怎么会留下出路?
凌子冲的长索已经到了他喉下肋骨之间。陆展眉狼狈至极,就地一滚,索头上一点刀刃“夺”地嵌入门缝里,毫不拖泥带水地拔开,索刃自左边向着膝盖平削,兀自带飞了帐门上的半条熟牛皮。
陆展眉回手去抢军士掌中的长矛,军士向后一缩,而宁胡天的长戈也带着劲风从右边横扫过来。陆展眉向后一撞,抢进军士怀中,抓着他的手腕,矛尖一挑一转,砸在戈镧上,借力**开长索。长矛在手,陆展眉两步后跨弹跃而起,左手勾着帐灯灯链——凌子冲和宁胡天又到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配合的默契程度几乎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要破陆家的局,只有一个办法——格杀,勿论。
帐灯已经燃了很久,灯链入手巨烫,陆展眉一颤,大半盏灯油顺着手臂流下,沿着右臂一路滚到矛尖,将牛尾矛缨浸成一团乱麻,雪亮锋刃之上,清油凝缓,欲滴如泪。
灯链带着陆展眉的身子凌空转了半圈,他看见廉长平的脸,凌子冲的脸,宁胡天的脸,一帐军士的脸……手里抓着灯火摇曳,一张张面孔似乎在错落纵横的棋盘之间,只留下唯一活路,别无选择。
如影随形,长戈又至,陆展眉矛尖在青砖地面上一拖,火星四溅,矛尖上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火影之中,戈矛相交,戈尖直刺进他的右肺,陆展眉的长矛带着火,抽在宁胡天鬓角太阳穴,宁胡天头发已经烧着,他狂吼一声,不管不顾挺戈直刺,长戈在胸前,无可回避,陆展眉反手去挡,戈尖刺穿掌心,刺进右肺——他紧紧攥着锋尖,身体被长戈抡了个半圆,右臂回缩,一矛刺穿牛皮大帐,“吱吱啦啦”划开一条长缝,矛尖不知被什么挡住,他轻轻借力一弹,身体挣出了锋镝。滚了几滚,正停在军帐裂缝前面。
“胡天——”凌子冲回头抓住宁胡天的肩膀,愕然——那是一柄二十七斤重的桦木青钢矛,烧成烙铁,就这么气贯长虹地抽在太阳穴上,却似乎只带走了一层油皮。
陆展眉靠在大帐上,眼睛顺着那条枪缝望向天外,只是一眨眼,但他看得极入神极郑重,没头没脑地说:“三。”
廉长平并没有叫停的意思,大有人生苦短,如此好戏不可多得的欢愉。陆展眉也没有一点犹豫,单肘撑地,狼狈地爬起来,去拽那根长矛——长矛钉在帐上就开始灼烧,像是一根长棍挑着燃烧的大旗,军帐所用的牛皮都浸透了灰岩硝,虽然起不了火,但是被火一燎又臭又酸很是难闻。那根长矛不知钉在什么上头,咬得死死的,陆展眉一拔之下没拔出来,用力连晃几晃——他的右肺差不多钉穿了,稍一用力,闭着嘴用力咳嗽起来,他动作不算大,但是每一震**,鼻腔中都有一股血水随着咳嗽涌出。
几次三番,陆展眉恼了,张口重重一咳:“咳!好!也罢!”
他一直不开口,开口了就没人听得懂,弄不清楚他没头没脑的“也罢”个什么。陆展眉双足顿地,用力一弯那根长矛,然后一抖手,弯曲如弓的长矛“噔楞”一振,火焰化作一丈长幅,向着左侧的军士扫了过去。
几乎同时,裂缝中一条黑影探手抓过反弹回来的矛柄,“刺啦”一声,他和帐外夜风一起闯了进来,矛尖、手臂、身影……他的动作太快,快得连成一条线,一条黑夜之中天地分隔的线,直冲向廉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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