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沉沉一声响,陆展眉所在的那条船撞上了南凉州最大的官渡口。
做一个阴沉寡言半死不活的人是有好处的,比如说长久地沉默,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一声。当然也有坏处,比如口干舌燥,翻身乏力,也没个朋友来照应一下。
陆展眉蜷缩成一团,现在如果有一碗寡妇烧泼在他身上,可能会着火。
他九岁那年第一次离家远游,也只有那一次是真的远游,没有任务,没有方向,没有把握,只有无数的未知,无数的风景。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终于溜回家,大哥没有责罚他,只是摸着他的头发,颇有几分感慨地说,“其实我们都希望陆家的孩子走一个是一个,可惜没有人真的能走掉。展眉,你的族名是个‘展’字,你懂它的意思么?”
陆展眉现在知道它的意思了,陆家守成百年,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打破局面,转守为攻,若不能把握这个机会,可能还要再等上几代人。
他的心乱了,这盘棋的每个步骤都是天演棋推算出来的,极其精确,环环相扣,就像是昔年陆轻爵推算的那盘棋——天演棋包罗万物,甚至可以算出人性之恶,可执棋手一定要有一副铁石心肠,一旦动情,满盘皆输。家传的训导是:大局可为,为之;大局不可为,全身而退。
可是计划乱了,他下了一着冗棋,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他的浑身都在发烫,“铁石心”配上“荒野之火”,可能是世上最霸道的麻药加上最烈的毒药,按照原计划,他身边应该有个大夫全程照应的。外头似乎很吵很嘈杂,他听不见,只听见耳鼓通通。
他在恐惧,而对抗恐惧唯一的方式,就是潜进恐惧的深渊里,摸到坚实的底——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世世代代要做天演棋的奴隶?它敢把我踢出陆家,我怎么就不敢把它踢出局?
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
那颗铁石之心开始怦然跳动,某种冥冥之中的家族力量在和本源的力量抗衡着纠缠着,陆展眉睁大眼睛,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脑海中是一幕幕的青城,一幕幕的江湖,一切的景象似乎被抽去了经线,然后抽去了纬线,黑夜没入黑暗,光芒进入光明,只留下黑白两色,他的心跳开始和某种古老的节奏应和,然后,他看见了一盘棋,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棋。
再然后,他看见了一条路,一条错综复杂,湮没在棋局之中的路。
那竟然是通向……
陆展眉微微笑了,然后他感觉到了新生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着。
原来,这才是执棋手的命运。
“陆七爷?”一只手撩开了船舱的帘子,门口站着一个人,背光,看不清楚脸庞,隐约知道那是一个少年。少年走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踌躇,然后恭敬有礼地说,“七爷,我们相爷想见你。”
陆展眉努力地想看清楚那人的面孔,可是眼前一片血红,他艰难地张嘴:“寡妇烧。”
少年二话不说,转身出门,旋即返回,捧着一尊酒送进他的嘴里,留心着不触碰他的身体——现在不是清热拔毒的时候,只有寡妇烧能让那棵破草消停一会儿。
血红色渐渐退去了,第一眼看见的,是少年手臂上的一个“齐”字,他是一个家奴。
陆展眉伸出手:“扶我一把。”
少年踌躇片刻,但只有片刻,随即摸出一方锦帕垫在小臂上,递了过来。
陆展眉拎起锦帕擦了擦汗,这应该是贵族女孩子用的东西。他笑了,一把握住少年的手上,“我们东相国不兴这一套。”
他感觉到那铁硬的肌肉微微一颤,却没想到那少年奴隶低低笑道:“久闻陆家人最擅长攻心,果然一点都不错。”
这哪里像一个家奴说的话?少年扶着他,步出船舱,门口的舢板直通向马车——陆展眉转头,细细看了那少年几眼——这一回他更吃惊了,从这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叫什么?”
“齐家福。”
“你们相爷找我做什么?”陆展眉问得突兀。
“应该是聊聊七爷此行吧。”齐家福答得也无礼,他俯身,半跪下,迎接陆展眉上车,又补充道:“相爷吩咐我,见了七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点意思。”陆展眉登车,“你们相爷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七爷了么?”
齐家福执辔,回手放下车帘,车马辚辚,不知去向哪里。
齐家福小小年纪,却是赶车的好手,他走得很急,声音可一点都不急:“陆相爷、陆七爷好障眼法,长相城全城耸动,七爷若是被廉家或者贺家捷足抢去,我们相爷恐怕数年不得安生。”
陆展眉简直想要鼓掌了,他不知道长相城里居然多了这号人物,一介家奴,不卑不亢,居然有同他分庭抗礼的气势。他精神来了:“你们相爷如何得知?”
“哦,我猜的。”
“你又是如何得知?”
“陆家真要杀人,恐怕手段无数,又怎么会闹得天下皆知?”齐家福回头一笑:“相爷自认不是陆家对手,几次揣度,猜不透陆家真意,是小人多嘴,说是接了七爷聊一聊,自然就明白了。”
“齐家福,”陆展眉一伸手,“你接我一剑。”
齐家福像什么都没听见:“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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