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如满月箭若流星的同时,岸上树林里,一条黑影窜了出来。在队长手离开弓弦的刹那,他手里的套索飞出,勾住了队长的脖子,然后没命地向后拖。
树落,带着呼啸的飞雪刨冰的声势,长队两边各自向后一退,队伍一分为二。
箭发,队长被这么一拖,手上失了准头,那支瞄准了心脏的长箭贴着陈怀旧的大腿飞了过去。
豹子和队长想的一样,擒贼先擒王。他左手架着队长右手的刀,右手直插他双眼,队长眼皮已经被碰到,他想也没想,闭着眼睛头颈向后一扬,伸手去挡——豹子的右手已经抓住他的左手,然后狠狠一口,向着他露出来的软嫩喉咙上咬了下去。两人较着劲就地翻滚,队长的身体转到上面,两把砍向豹子背部的长刀已经砍在队长的铁甲上。
豹子的一连串动作够快了,肩膀还是被撩了一刀,好在这种天气里,刀不是什么趁手的兵器,每个人都穿得很厚,砍透了大皮的坎肩和袄子,刀锋只划破了一点皮肤。
上岸是死路一条,足够滑的溪岸和一段白雪覆盖着的空地是致命的距离,往回跑只能碰上杀红眼的士兵们,豹子当机立断,扛着队长的半死不活的身体当做盾牌,抵挡着密如飞蝗的乱箭,大步往瀑布跑,一头冲进冰雪澎湃的水流中。
水不算大,但是遮住一个人的身影是没有问题的。
不一会儿,队长的尸体顺着水流被冲了出来,接着还有豹子染成鲜红的皮坎肩。
这已经是一场完全的混战了,滞留在溪流中的大部分人摔倒了若干次,水不大,但是够冷,他们不得不扯下铁甲扔到一边,不然只会伤到自己的皮。山崖上能搬动的石头差不多都砸下来了,接着是冰和雪。折弯之前的溪流快要被人和马塞满,分不清哪些是尸体哪些是受伤的人,潺潺的寒流推着负伤者向两岸逃,如果从山崖上看下去,一片密集的鲜红正在如折扇般缓缓展开……
豹子抠着滑溜溜的石缝向上爬,这是他一生最完美的一次攀爬了,仅仅是扔掉了一件外衣,就轻快到想哼小曲儿,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的指甲已经变成冰蓝色,皮肤下的血管也透出蓝紫,应该有冻僵的感觉才对——可他不觉得冷,年轻的身体里像是装了一个小小的火炉,他甚至能感觉到浇到头上肩膀上的冰水,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变成温热。他向上爬着,异常舒适,像是最温暖的春天和最爽朗的秋天在草地上打滚儿。
豹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变化,流水声阻断了外头的厮杀声,世界变得安静,眼前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只容一个人侧身进入的石缝。
豹子并不记得有这个石缝,但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那种温暖奇异的感觉还在,似乎告诉他山壁里面有一些等待他的东西。
很快的连水声都听不见了。
很快的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很快的,豹子甚至失去了判断,他不知道山洞到底是深还是浅,宽还是窄,只有莫名的力量推着他向前走。
很快的,瀚格尔村和莫哭山的一切都遥远得像个回忆,他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老人们都说,山里面是有一些奇遇的,比如撞见一枝千年老山参之类的,吃了就可以多活六十年,白天打猎晚上奋战依然龙精虎猛。
最后,他看见了一块冰,厚而且大,嵌在山洞最深处,发着幽幽的蓝光。
蓝光之中,是一只蓝瞳的黑豹。就好像九岁那年某个晚上,看见的那只豹子。
有穷山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冬夜。
那本来只是一件很寻常的意外:一只金钱豹摸进了羊圈,就是村里要交给宁家的那一圈羊。他刚刚听英子爹说过,这种金钱豹是豹子里最好打的一种,金头铁尾豆腐腰,只要照准了肚皮来一下子,准保没命。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对于一个九岁小男孩来说什么道理都是没用的。他喜滋滋跟进了羊圈,他握着镰刀,去捅金钱豹的肚皮,被那只公豹一爪子掀翻在地上。他看见了血盆大口,獠牙上还带着血丝,腥气扑鼻,但金钱豹也看见了他——可能只有一个瞬间,他觉得那双绿光盈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自己的眼睛吸了出来,流进身体——他毫不犹豫地一镰刀勾进金钱豹的内脏——那种力量的传递更快了,他渴望厮杀,爪对爪牙对牙,他渴望腾跃和奔跑,腿脚充满了反抗大地的力气。
豹子选择了最疯狂的方式结果了他的对手,一口咬断了他的咽喉。这种事情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人类的牙齿怎么可能切断一只豹子的喉管?但那个时候,他的牙根和喉咙好像着了火,迫不及待地需要鲜血浇灭。他松开嘴,撑着地爬起来的时候,看见金钱豹那即将熄灭的眼睛里,出现了另一只蓝瞳的黑豹,高大,矫健,美丽。
于是九岁的小豹子站在羊圈的门口,双手拢在嘴上,头昂得高高的,开始用一种悠长古老的调子喊山,他告诉对手可以安心的走了,它的灵魂会出现在某一棵大树的枝叶上,或者是另一只新生的兽的眼睛里。他一声接着一声地喊着,声音被远远地送出去,化作树丛里的风涛,安魂般的喊山本来应该是一个老人喊出的落幕曲,那一刻从一个孩子雄鸡破晓般的喉咙里叫出来……村里的老人们都走了出来,这些平日老眼昏花缩在墙角喝一碗热酒逗逗孙子的老家伙们,敞开了干瘪枯瘦的胸膛和他一起喊,整座山似乎都与他们呼应。
那一次之后,男人们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山洞在身后关闭了,豹子转身,再转身,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冰,冰面上的幻影渐渐清晰,他看见了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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