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英子记得相当清楚,她一直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看着两个人像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的,大概也就知道他们在说话而已。那一声脆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迸射的碎片,浓烈的酒香,宁默生那张原本皴裂粗糙的脸似乎在刹那间挣裂,满眼血丝,
“空腹饮酒,最是伤身。”陈怀旧眼皮也不动一下,“你要同我谈正事,就出去洗洗脸;你要找我喝酒,就吩咐炒两个菜来。”
然后英子就理所当然地被支使到厨房“炒两个菜”来,一个殚精竭虑的一家之主背后总是有一个终年不熄火的厨房支撑着的。英子还记得那一夜不凑巧,厨房里什么剩菜也没了,不得不先洗后切还得等着房檐下挂着的半条猪腿化冻……等到端着热菜回到书房,宁默生已经歪在交椅上睡熟了,陈怀旧则在手不释卷地看他的书。
早知如此,当时应该炒个蛋就赶回来的——原来就在自己愁苦肉里是放茴香还是放八角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决定了有穷山的命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说战争让女人走开的?男人死了,自然轮到女人;大人死了,自然轮到孩子;上头的人死了,自然轮到bsp;“我确实不懂你们想做什么,但你至少应该说给我听。”英子脸色暗而且白,是雪盖在泥土上的那种颜色,她安静地看着那个领头的人,“我的祖父和祖母出生在这座大山,我的父亲和母亲出生在这座大山,我和我的丈夫也出生在这座大山,我们不是大山的主人,但也不会承认你们是大山的主人。”
“这里是莫哭山,不是你们的山头。你管多了。”
“山神不划地盘,死神也不划地盘。”英子伸手向外面黑压压的人群一指:“告诉他们你是谁,能为他们做什么?不然,出去的应该是你。”
“笑话!你有什么资格——”
英子第一次打断别人的话,她从进入宁家之后就再不会大声嚷嚷了,久违的热力从地下钻进脚底,贯通了胸腔,变成喊叫:“我当然有资格。我是瀚格尔村的人,我知道怎么在大山里活着。我是陈怀旧的学生,我知道怎么才有更好的收成。我是豹子的女人,我知道有人打上门的时候该干什么——更重要的是,我识字,我知道你的圣上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
“关门,快关门!”许嗣宗冲过来,一手去扼英子的脖子,一手去捂她的嘴。但他明显对山里姑娘的力气估计不足,英子转身头顶着他的肚子,一口气顶到了井沿边。英子刚要直起腰,背后被谁踹了一脚,领头那位一骨碌爬开,又扑过去掐住英子的脖子。
门被急匆匆关上了,可关不上外头的议论声,打探声,还有拍门声。
场面一片混乱,心狠手辣者觉得直接杀了这女人了事,但是陈怀旧屋里几乎没有可以做凶器的东西,就一块大石头还被冻在地上;老成持重者认为应该抓活的,却又不亲自动手,只站在井边一声声喊,“嗣宗,莫要伤了她性命”;还有些懵懂的最焦躁,四下乱转着“怎么会是这样”。
如果说读书人有什么毛病,那就是但凡什么举措,必要先说出来然后施行,即使是杀人也不例外。混乱中,英子听见几个人“嘿哟嘿哟”地抬了什么过来,嘴里嚷嚷着“砸死她了账”,闪是闪不开了,跑掉更不可能,她一侧头咬住垂在她眼前的长发,梗着脖子死命一扯,趁着许嗣宗一声惨叫伸手去护脑袋的当口,扭身从井沿滑了下去。
“嗣宗闪开——”外头有人叫。
英子的脚已经碰到了方桌桌面,桌子应该还结实,但肯定扛不住重物砸下来的撞击。她连忙扯着长藤从方桌一侧硬挤下去,另一侧钻上来,死死打了一个结,长藤在井里拉成一条斜斜的绷直的线。她动作飞快,又一次钻回到桌子底下——又等了一小会儿,上面的辩论声才停息,一样大家伙砸了下来,入井就碰到藤条,几声“哐啷”之后,“噼里啪啦”的,许多小东西掉在桌面上。
密闭的井里,响声回**了很久。
是书,还有几枝炭条,他们砸下来的,是陈怀旧的书架。现在书架从直落变成了斜落,牢牢地卡在方桌上空,最低的一个角离书桌只有四尺,最高的一个则有七尺,留下了一个只能半坐半蜷的空当。
“谁下去看看,到底死了没有?”许嗣宗在上面说。
片刻沉默。
然后有人打破了尴尬:“不用看了,定然是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就算没死,过几天总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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