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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还在路上(2 / 2)

可是……我十年前就该走了,和婉豆一起走,而不是等到现在。

我邀请婉豆做客,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那天她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白衣比平时更白,我去接她,她封了灶,关了窗,锁了门,像是要出远门似的。原来每个人去司空家都会紧张的呀,我以为她不是呢。

那天路上,她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段子,她说她研究过司空家的过往,两百年前,整个八荒部落以畜牧牛羊为生,每逢冬季风雪,牛羊总要被压死大半,被狼叼走小半,所以牧民多半贫困。后来牧民想了很多法子,可牛羊抗不过寒冬简直是一定的,水草不够丰美,就只能去抢,我遇见了天灾你没有,就只能去打。直到我的祖先,司空也炼出现,他们第一个在深秋入冬的时节杀掉大量牛羊,做成腌肉,只留着种羊母羊过冬,开春的时候,再把没吃完的腌肉带到南方贩卖。渐渐的就变成了当地首富,后来就成了最有势力的人。但这么简单的办法,一直到今天都有许多人不肯用,因为牛羊成群就是荣誉,是天神的恩宠祖先的庇佑……婉豆最后叹了口气,“小弟呀,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记得不要仇恨——如果有阴谋成功,那只是智慧和勇气不够的结果。”

婉豆走进我家大门的时候,大哥的表情无法用言辞来形容,他手里的金杯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轻轻一掷,随手接住,递了过去:“佩服。”大哥引着婉豆走向酒池的左边——酒池六尺宽,两丈长,用黑色的火燧岩砌成,把大堂客厅一劈为两半,左边是男客,右边是女客。通常只有尊贵而陌生的女客,才会初次上门就被引到左边。大哥尊重婉豆,我很高兴。

大堂里的酒池是终年熊熊燃烧着的,我们全家都喜欢火酒,大哥他们爱喝,我爱看,那种蓝色的纯净火焰像是漂浮在酒面上,如同小小的轻盈的舞女。婉豆一直盯着火焰赞叹:“真美。”我忍不住笑,看,还是有人和我的想法一样的。

大哥引着婉豆见了许多客人,我想他们并不太礼貌,劈头盖脸问的都是青城的话题,可婉豆明明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并不清楚,只是来卖书的,长相城中也是一样拜会齐相的,各行陈陆是陈家立身处世之本,和陆相的交往也不过是替他搜罗了两本印谱而已……隔着火焰,我看见母亲捏着杯子站着,似乎很不高兴,终于一扔杯子,招手喊我过去。

我去了,母亲问我,“那女人在说什么?”我说“婉豆想要编一本列缺城风物志,正在向大哥请教哪些是禁忌。”母亲显然不高兴,问,“你大哥竟然答应?”我说“是啊,长相城和青城的风土人情物产传奇都一柜子了,我们老没有,多不像话。”母亲有些恚怒: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忙说“陈家就是做这个的呀,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们做得更好。”母亲冷笑了:“她在长相城,也是这么靠脸蛋骗开门路的?”

我吃惊了,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婉豆是不是个美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太舒服了,对她长什么样子其实并没有想法。母亲一说我才仔仔细细多看了几眼——平时不觉得,今天她往这群猩猩里头一站,素衣飘举的,实在像荆棘丛里的白莲花一样耀眼。一群将领都在围着她说笑,而她一开口,大家就都静了下来,那个清清糯糯的声音飘了过来——“是么?卸甲风一味温补可不成,恶斗之后,火毒内敛,风邪外侵,烈酒大肉的补,可是要出事的呢……我这里倒有个方子……”

大哥向下人吩咐:“都愣什么,还不记下来?”

我深感与有荣焉,忙颠颠地跑开去拿纸笔,一溜烟窜回来亲手记录,婉豆一句也不说那些她也不懂的话题,说的全是卸甲风、鞍马挫、老风寒、旧金创、拔毒不尽……那些人行伍出身,个个都是伤裹着伤,病带着病的,一时间这个撸袖子说陈姑娘你看这块骨头,那个拨头发说你看这个大疮……除了大哥站在一边,抱着胳膊,微微笑。

婉豆说啊说啊,他们听啊听啊,酒池子里的酒都熄灭了。我觉得豌豆倦了,他们都是通宵长谈喝酒不当一回事的人,婉豆陪他们聊下去要把身体搞坏的,于是我拉着婉豆说送她出去,明天再来。快出大门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侍女在等着,说母亲也有宿疾,请陈姑娘去看看,还特地告诉我我就不用跟着了,她会送婉豆回去的。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很扫兴,我还有许多话要和婉豆说呢。我抓着头想了很久,婉豆待会儿回去,陈记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的多不好,我决定溜过去烧壶热水,这样她一回家就有热茶喝了。

家里到处都是下人,没人问我去哪儿,也没人跟着我。

陈记不远的,跑得快了就是一顿饭工夫,我跑得很快。

大概还隔着一条街,我就看见了火。火焰远远地钻出来,裹着一层重纱幕样的黑烟,扭过来扭过去,像个**的寡妇在那些屋顶上跳舞。我向前走,真是奇异的感觉,我的脸和前胸在发烫,后背和屁股在发冷,汗珠从耳朵边上流下来,我一阵阵哆嗦。那寡妇还在跳舞,把大片的纸灰洒得到处都是,还有火从阁楼的窗户里冒出来、从大门里冒出来,攀着墙壁向上爬着,要和那寡妇会和。

没人围观,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我转着圈儿地四处看,我想要冲进去救点什么出来,但现实的脚步却在往后躲,“轰——”,沉沉的一声响,屋顶上一大团火喷了出来,我怕那房子要炸了,踉跄着后退,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我抓到纵火犯了:“耶雄!”

我要逼问主谋:“我……我妈?”

犯人保持沉默。

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也认识婉豆的!她回来之后……多伤心呀!”

犯人一侧的嘴角轻轻掀起来,露出那缺了一颗牙的黑洞:“她不会回来了,夫人吩咐过,连夜送她出城,看着她过了木兰江再回来。”

“吩咐谁?你?”

“我送总好过别人送。”

我生气了,我愤怒了,我判决:“滚!”

“事儿还没完呢,夫人说,要看着烧干净,别留个一本半本的。”耶雄搭着我的肩膀,往边上带了几步,“你先回去吧,看着多难受。”

难受我也愿意看着,我心里头好像也有这么个小窝,在慢慢地被烧成白地,好像也在“乒乒乓乓”地响着,叫着……那一刻我忽然走神了,我忽然地想起来,我十六岁,差三个月零九天十七岁。

别人也是这样的吗?在失去什么或者得到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记住自己当时的年龄,好像要在生命里重重刻上一刀痕迹似的。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很想和那把火一起被烧掉——后来很多个漫漫长夜里,我想明白了,那是耻辱,我不敢回去,回去可能还能见婉豆一面,可我不敢见她。

于是,婉豆在我心里就一直是微笑的样子,快乐,明亮,温和,没有痛苦。

我应该做点什么的,而不应该坐到天亮才跳起来,去找大哥。

大哥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强硬:“留着她在这里?回头把老将的伤情告诉陆展眉去?老大,你是怎么想的?也和老二一样迷糊了吗?”

大哥一巴掌拍在墙上,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说重话:“相国百族,只有陈家中立,长相城容得下他们,列缺城容不下他们?她既然上了我们家的门,青城自然有人找陆展眉出来说话——母亲,你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能不过问,还是不要过问了。”

母亲扬起脸来:“老大,那么依照你的意思,你走了之后,是老二当家呢,还是老三当家?”

小弟才三岁,总不可能当家的,于是大哥和母亲一起看向了我,我往墙角里站了站,缩着头说:“不是我。”

大哥沉默了很久,对我招招手,把我喊到他的地图室里。他割破手腕,用小酒盅接了半盅鲜血,然后推了推墙上石雕地图上的一块盆地,盆地后面是个小柜子,他拿出个黑色小药瓶,把里面的粉末倒进血里,打了个响指,血就开始燃烧。大哥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根针,对我说,“把衣服脱了。”

他蘸着那黑红相间的血液,一针刺向我的胸口,我疼得直吸溜。大哥一边摇头,一边一阵阵地在我胸口上刺了个闪电纹身——那盅血用得一滴不剩,纹身刺完了就消失了。大哥说了一串咒语,对我说:“你把它背熟了。我走之后,你留神母亲,她要是下了什么非常不对的命令,你阻止她。”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做“非常不对的命令”?可大哥就是坚持说,我到时候就会知道的。他用极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父亲的担子,我一个人接不下来,同他比,我总还是缺了样东西……二弟,不管你是怎么想的,等老三稍微长大一点你再走,这是我的请求,也是我的命令。”

我想大哥一定弄错了什么,我在家里待了十年,从“一个废物”变成了“快三十岁了还是个废物”,其他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三弟不是我带的,他三周岁之后就跟着一群老将少将在马背上厮混。如果说那个闪电纹身有什么作用,就是母亲从此变得萎靡不振,只出入些妇女云集的场所,很少再以司空夫人的身份发号施令。唯一的一件大事是父亲死了,死在长相城下,离他一生渴望的荣誉只有一步之遥。我忘了那是哪一年的事儿,只记得那天我在对付一条香草烤羊腿,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就连忙把最后几口肉吃了下去,我知道接下去的几天肯定更乱,一定没法好好吃饭了。

事后证明,不出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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