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都城,有个段子是这样的:东相人觉得青城最好,所以定都青城,换个地方你请我去我都不去,百余年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跟你拼了;西相人定都长相城,所以觉得长相城最好,而且要竭尽全力证明长相城最好,比青城好多了,百余年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生气;北相人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的都城在哪里,喜欢旁听东西两国的争论,然后从长相城和青城里选择一个做未来的都城,百余年来人不犯我你是等死,人若犯我你是找死。
这个段子说的“北相人搞不清楚自己的都城”,说的就是游都制。北相都城依照时令而变,分春夏秋冬四都,列缺城在最南边,所以当然就是冬都。婉豆博览群书,才华横溢,可她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皇族不肯好端端地待着,每年这样穷折腾。我解释不好,其实这和皇族没有太大关系,游都制是我的祖先提出来的,可能是司空家从骨子里永不生根、喜欢迁徙的缘故吧。我时常以为,东相国老是被觊觎,陈家要负很大的责任——我一个司空家的少爷,在列缺城的陈记书店里泡了一年,连青城陆府东门有几家活鱼馆子都清清楚楚,可是离开将军坞三天两夜之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在敝国地图上,我就没有见过这条河!
如果沿着河的流向一路向南走,我猜我会走到木兰江,如果折回头,再走三天两夜回将军坞……这种丢人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如果游过去呢?贸然泅渡是危险的,我不知道河那边是滩涂还是泥淖,不知道河流中有暗流还是旋涡……但这种想法听起来很刺激,我喜欢。
如果它可以这样疯狂地跳到我面前,我就可以那么疯狂地跳到它里面去,如果我死了——连同我自己在内,没人在乎。我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游过去的可能性,决定不浪费任何食物,坐下来,慢慢地一个一个剥栗子。那是很大的一包栗子,很沉,一路背的我龇牙咧嘴,我想过扔掉,但这是礼物,只好扛着。长话短说,我用了四个时辰吃掉了所有的食物,栗子、腌肉和自己的干粮,非常咸又非常撑,一时无法游泳,我只能再睡一觉。我挑选了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如果翻身掉下去正好掉在河里,想想那时候应该是月亮初升、波光粼粼的时刻,我落进河里奋力游到对岸,喝掉那壶酒然后上路,这是很潇洒的情景。
我把草鞋和酒壶绑在胸口,躺下就睡了,被人摇醒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小伙子,为什么睡在这里?”两个人,可能是砍柴的可能是采草药的,他们热情地指路,“向北走,一拐,就是一座吊桥,过了桥就是将军坞。”
“过了桥是哪里?”
“将军坞。”
剩下的历程真是非常羞耻,我又见到了车主和车主的女婿,顺便还见了车主的妹妹,红着脸讲述了我这三天的经历。车主的女婿笑得快要打滚了,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你还有多少钱?如果还有一千元,我帮你问问,或许有人能捎你去青荻野。
看到他的表情有点诡异神秘,我就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了。
青荻野之所以叫做青荻野,当然是因为有青荻的缘故。在没有发现青荻的妙用之前,那里本是真正的荒原。
青荻不能当饭吃,不能盖房子,连烧火都不够料,唯一的作用就是做成枪。青荻一年如苇,二年如竹,三年如铁,四年点钢——四年生的青荻就是天生的一流好枪,它比铁更坚硬,以至于无法用刀砍下来,只能用火烧烤靠近根部的荻节,然后用巧力拗断。每年的二月十四,青荻野上的男女老少就会点起篝火,狂欢到圆月升至中天,而后下海——这个时候,浅海白沙上的月光藻开始抽出几丈长的叶子,带着凝胶在水中摇曳,像是汲取了漫天的银月光华。男人们把把一根根折断的青荻倒插在海底的礁石和沙地里,女人们就近把一株株月光藻的阔叶裹在青荻上,然后就是等待。半年之后,海底的青荻已经长成一棵棵银色大树,这时候剥开月光藻,抽出已经变色的青荻。
上三品的青荻,已经是半透明的、寒玉一样的色泽,天生的流线样的三尺枪尖,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穿三层牛皮大盾——青荻枪论锋锐可以同钢枪媲美,韧性和分量却和普通的竹子差不多。
按照军法的规定,青荻是严格归为军用的,渡口也有驻军把守。但不管怎么说,青荻野,带一些衣食日用物品进去,私运一批下等青荻出来,转手就是二十倍以上的利润。这种事情驻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青荻野上能吃的作物一样都不长,交通又不便,再不放些好处出来,根本就没人愿意做这份工。所以,每年抓两个倒霉鬼斩首示众,昭明军法如山,上下都过得去也就罢了。
那些私运出来的青荻,第一买家自然就是到列缺城里碰碰运气的混混们——列缺城每年都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人在游**,他们不肯从新兵一刀一枪杀出战绩来,又没有出身保荐,只好做无数人做过的梦——被某个将军一眼看上,擢为亲兵,从此飞黄腾达。
“好啊。”我点头,“我有个朋友原先也是做这个的,后来混好了洗手不干了。”
“嘿嘿,你说的就是那个耶雄吧。行啦行啦我知道了……唉,十个提到他的,有十一个张嘴就是‘我有个朋友原先也是做这个的’……我去帮你打听,你歇歇吧。”车主女婿似乎后悔开口给我介绍这条路,本来憨憨厚厚的脸上有了点瞧不起的意思。
真难堪,我确实认识耶雄,不过我忘了,他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
耶雄是大哥路上捡来的爱将。他和我同岁,比我还小了月份,年纪轻轻的,跟着一票走私贩子在列缺城里卖青荻,他的同伴看见了值日官,知道跑也跑不了,就一起跳开,喊着“不买不买,滚开滚开”,耶雄反应过来的时候,值日官已经把绳子套到他的脖子上了。耶雄不争,也没说话,只看准了他的同伴向值日官解释的当口,扑过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大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经过的,据大哥说,现场挺惨烈,有人扯着耶雄的头发,有人卡着他的脖子,有人在扯他手上的绳索,他咬不下去,也绝不松口。后来有人用刀锋直接撬他的牙齿,硬是撬下来一颗犬齿,但没有用,值日官们也烦了,不想再留活口了。这时候大哥看不过去了,觉得手下们笨成这样太过耻辱,过去捎带手帮了个忙,一拳砸在耶雄鼻梁上,顺手把他的下巴骨给下了,然后那些人就拿下了耶雄。大哥闲着没事,又一抬手把他下巴给推合上了,就问他,“这几个人是你什么人?”耶雄说,“不认识。”大哥火了,“不认识你咬人家咬得跟烂梨似的?”耶雄嘴很硬地回答,“我高兴,咬人好玩。”大哥说“真没人家什么事,我就放人了?”耶雄说“你随意。”
大哥乐了,打招呼说“这孩子我要了。”
大哥收买人心也是有一手的,耶雄当时状如恶犬,他就随随便便地把耶雄往我面前一带,向他介绍:“这是我二弟,你们年纪差不多,或许谈得来,你在他这儿住两天,想吃什么玩什么,跟我打招呼。”我后来常常后怕,大哥不怕这小疯狗把我给咬死吗?可那时候很高兴,献宝一样地把好吃的好玩的都拿给他,鼓励他和我一起探索宇宙与人生的奥妙。
耶雄没辜负大哥的眼光,他现在是中路军里最年轻的将领。可他辜负我的眼光,我曾经大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大哥是拿你当刀使,我拿你当朋友待,你还是选了大哥不选我呢?”他回答了一句很玄的话,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夸我还是骂我,他说——“你真的很了不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接受自己是个废物的。”
是啊是啊,我确实是没用的人,我全部的坚持也不过就是非去青荻野不可,可人家一年跑一趟,还要从驻军刀枪拼成一辆的那种,轮辐比普通马车宽了很多,想来是为了过沼泽准备的。车里头的货物多半是女人用的胭脂花粉首饰一类,还有烈酒、火油和药材,这些应该是高利货物里风险最低的一些,如果贩卖刀具和毒药,万一抓到,真的会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交付了车钱,他们给我指了两个酒罐之间的空地,未来的一个月我会在这里窝过去。
“不要怕,如果见到巡查的,就说你是列缺城出来的,认识某某。”车主女婿向我告别,“别再说你认识耶雄了,那种人不是我们能见到面的。”
“好。”我回答说。
“对了,你去青荻野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已经走了,又回头随便一问。
“我去找乐府少君。”我有些紧张地补充,“我不认得他,但我要见他。”
“吼,没听过。”
于是我们就此告别了。
我数过了,这次上路有十四辆车,但只有七个人,车队连成长长一串,每隔一辆有一个驭手,这我是能理解的,回来的时候,十四辆车会拼成七辆大车,这条路不好走,多一个人进来多分一份钱出去。我听耶雄说过,这种跑私车的,有许多规矩,第一条就是不随便带人,我怀疑他们会不会走到火烧城就把我扔下不管,会不会半路上乱加价钱……怀疑着,怀疑着,我就又睡着了,卡在那个小小空隙里,眼睫毛擦着酒坛子,可我依然睡得很好。
我梦到青荻野了。
我无数次梦到过青荻野,每次都是一样的,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一只手向着天边指:“看!青荻野——”
那是一大片红褐色的荒原,寸草不生,天也是赭红色的,天和地相接的黑影里,有洪荒巨兽累累的骨头。风像海潮,“轰”的一波,“轰”的又一波,吹得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是冷透的。风起的时候,带着莽莽红尘扑面而来,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就看见了茫茫的直指苍穹的青荻——那样的笔直凌厉,尺和矩甚至无法画出来,只能用锋锐的刀一刀劈开天地的黑幕,爆射出纯粹而明亮的鲜绿色。
然后我回头,大而圆的落日猝不及防地跳进眼里,那样近,像身后冒出来的巨兽的眼睛。
阿铎拉祭司还没有被耶雄搞上床之前,曾对我说,这是乐府少君在召唤我。青荻野上的沼泽,是兼具地水风火先天四灵的所在,乐府少君就长久游**在那里,乐府少君是执掌沼泽的神,沼泽意味着永恒的吞噬和寂灭,司空家族的血统里继承着闪电的力量,当闪电和沼泽相遇,就意味着重生。
我会的,我会获得重生的力量,如果由于我的愚蠢,我死在路上,那很好,如果我走到了,那将证明神灵在支持我即将做的事……我要去青城,我要过我想过的生活,我不介意改姓陈,如果陈家人也不介意的话,反正司空这个姓,本来就是夺来的。
史官们会哭的,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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