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刚才所说的算是一方面。”
武藏微笑着继续说道:“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生来便是一粗野之人,自由自在行事惯了。”
“你的心思我们了解了。仔细想想,确实未必无火便不生烟。”
他们了解了武藏的心思。可是真的就此离别的话,又都觉得有些遗憾,最后几位聚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后,木南加贺四郎站出来替大家说道:“其实每年的今天,也就是四月十一日,我们同乡六人都会来一场聚会,十年来从未间断。而你作为同乡,我们中又有人是你父亲无二斋先生的挚友,你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总没什么奇怪的。刚刚我们商量了一下,虽然也许会给你带来不便,但是请你参加我们的聚会吧。这和留宿家老的府中是两码事,不会招人非议的。”
顿了顿,木南加贺四郎又补充道:“我们原本打算若是你留在家老的府中的话,我们的聚会就向后延延,刚刚我们去家老的府中就是为了确认你在不在。既然你有意避免留宿那里,今晚就去我们那儿吧!”
五
武藏不好再拒绝。
“既然如此……”
听武藏这么一说,大家都非常高兴。
“那我们就尽早赶过去吧!”
几位又简单商议一番,只留木南加贺四郎陪武藏,其他人道:“我们随后聚会上见。”
之后,他们便各自回家去了。
武藏和木南加贺四郎在附近的茶馆等到日暮时分,然后在木南加贺四郎的带领下,披着满天星斗,来到离刚刚的街道小半里远的到津桥畔。
这里靠近城墙,既无藩士的宅邸,又无酒亭之类。桥畔附近为旅者或赶脚人设置的带有乡土气息的酒铺、木质小客栈的灯火、房檐几乎都被杂草湮没。
这里真是奇怪。
武藏不由得起疑。刚刚的香山半大夫、内海孙兵卫丞等,从年龄、仪态上来看,在藩内的地位应该已经不低了,他们一年一度的聚会怎么会选择一个如此不便、荒凉的地方。
哈哈,难道他们将我引来是有什么阴谋。不不,看他们不像是带有什么恶意与杀气的啊。
“武藏先生,已经可以看到大家了。这边请——”
让武藏站在桥畔等候,自己向河滩方向张望的木南加贺四郎边说边先行摸索着堤上的小道走了过去。
“啊——座位设在船中吗?”
武藏为自己的过分多疑而苦笑,跟着木南加贺四郎也向河滩走去,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船。
包括木南加贺四郎在内,六位藩士确实都已经到齐了。
所谓坐席不过是铺在河滩上的两三块草席。香山半大夫、内海孙兵卫丞两位老人以及井户龟右卫门丞、船曳杢右卫门丞、安积八弥太等都正襟危坐。
“这样的坐席,真是失礼啊,碰巧同乡的武藏先生能参加我们的聚会,真是缘分啊。来来,快到这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说着给武藏让出一块草席,还介绍了刚刚未能见到的安积八弥太。
“这位也是作州流浪武士——现在在细川家做随从。”
大家的殷勤诚恳与在设有壁龛或银拉扇的客厅招待客人没什么区别。
武藏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做是为了追求风雅情趣还是为了避人耳目呢?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客人,武藏恭谨地落座。
年长的内海孙兵卫丞道:“啊呀这位客人,不必拘谨。我们略备了薄酒小菜,不过我们稍后再享用,我们先照惯例做我们聚会要做的事,不会占用太长时间的,请稍等。”
内海孙兵卫丞说罢,只见大家盘腿而坐,各自拿出一束稻草,编起马草鞋来。
六
虽然编的是马草鞋,可是大家目不斜视,做得非常虔诚认真。
就连他们往手上吐唾液,双手掌间摩擦捻绳的动作都带着几分热情。
……
武藏觉得很疑惑,不过倒也没有半点儿觉得这些人怪异或可疑。
他只是同样默不作声,恭谨地看着。
“做好了吗?”
香山半大夫老人望着其他人问道。
老人已经赶做出一双草鞋了。
“做好了。”
木南加贺四郎答道。
“我也做好了。”
紧接着是安积八弥太,他将做好的草鞋递到香山半大夫老人面前。
陆陆续续地六双草鞋终于都完成了。
大家拍去和服裙裤上的尘土,整理好外褂,将六双马草鞋放在白木四角方盘上,摆在六人中央。
另外的一个方盘上则摆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杯子,并在旁边的盘中摆上酒壶。
“各位——”
长者内海孙兵卫丞郑重地说道:“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大家能够如此长命已是不易,今天大家又承蒙藩主细川公的庇护,实属有幸。细川公的恩情,我们当世代铭记。”
“是。”
众人微微俯首,正襟听着内海孙兵卫丞的话。
“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现已灭亡的旧主新免家的代代恩情。包括我们流落至此地后那些落魄的日子。我们每年在此例会聚集,就是为了铭记这些。让我们为今年也能安康相聚庆祝吧!”
“正如内海孙兵卫丞先生所说,承蒙藩公的慈爱,旧主的恩情,我们的生活不再零落。这一切我们没齿难忘。”
其他人也都异口同声地说。
主持这场聚会的内海孙兵卫丞继续说道:“那么,大家行礼。”
“是。”
六人正姿,双手伏地,向着眼前可望的——璀璨夜空下的——小仓城叩首。
紧接着朝旧主的土地、祖先的土地——作州方向同样行礼。
最后朝着自己做的马草鞋也诚挚而拜。
“武藏先生,我们要去河滩上的土地神神社供上这些草鞋。然后我们便可以开怀畅饮,好好聊聊了,还烦请再等我们一会儿。”
其中一人双手捧举起装有草鞋的方盘,其余五人跟在后面向土地神神社走去。他们将马草鞋挂在神社牌坊前的树上,合掌而拜。
当他们再次回到席间后,酒宴开始。
他们带来了煮山芋、花椒嫩芽配料的笋酱汤、鱼干之类,完全是普通农家的家常便饭。
不过,虽没有山珍海味相伴,大家却把酒言欢,交谈甚欢。
七
待到大家喝酒喝到兴起,打开了话匣子,武藏才问道:“鄙人刚好赶上这场融洽而又特别的聚会,真是有幸。可是,刚刚我见到大家编马草鞋,并将马草鞋放入方盘内,向乡土、城内及方盘跪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得好,觉得不可思议是正常的。”
这个问题完全在内海孙兵卫丞的意料之中。
庆长五年,在关原之战中败北的新免家的武士们,大多流落到了九州。
这六个人便是当时的残兵中的一组。
当时他们失去了衣食来源,但仍坚持不低头求人施舍,不饮盗泉之水。他们在这里的桥畔租了一间简陋的仓库,用练枪的手编起了马草鞋,并向马夫贩卖,就这样过了三年艰苦的生活。
这些人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
三年间见过他们的马夫们都多少有这样的感觉。终于,藩内听到了马夫之声,当时的主君,也就是三斋公下令调查。
经调查,三斋公得知他们是新免伊贺守的旧臣,人称六人组,怀着惜才之心,三斋公将他们聘用。
记得当时前来交涉的细川藩的家臣说:“我们是奉命前来请你们的,俸禄不多,经我们众臣商议,决定给你们六位千石的俸禄,怎么样?”
六个人面对三斋公的仁慈,喜极而泣。作为关原之战中的败亡者,即使被驱逐都是没话说的。现如今竟然用千石聘用他们,真是想也没想到。
可是,井户龟右卫门丞的母亲听说后,却让他们拒绝。
井户龟右卫门丞的母亲认为:
三斋公大人的仁慈聘用,虽然令你们非常感动与高兴,如今以卖马草鞋为生的你们没什么可说不的。可是你们如今虽然落魄,却也是做过新免伊贺守大人的旧臣,曾被新免家重用的人。现在若是旁人知道你们因千石的俸禄就无比欣喜地接受了,那你们做马草鞋的这段历史可真要成为卑贱的历史了。而且,为了报答三斋公大人的恩情,你们要做好舍命奉公的准备。像这种受救济一般得来的米,不要接受。若是你们觉得我说的话不对,我儿子是说什么都不能去的。
于是,他们刚开始并未接受三斋公的聘用。
三斋公得知后,又下令:
重新传达一下,老前辈内海孙兵卫丞千石,其余的人每人各二百石。
就这样,六个人出任为官的事终于定了下来。到了谒见主君,登城的日子,见过他们的贫穷状况的使者提议说:“不知主君是否先赏赐他们一些钱,估计他们可能没有登城的衣服。”
三斋公听罢笑道:“你就看你的吧。”
正如三斋公所料,前来登城的六位武士,虽然卖马草鞋,日子艰辛,穿着上却干净整齐,而且各自佩带了贴身的腰刀。
八
武藏非常认真、有兴致地听内海孙兵卫丞讲述这些。
“在那种状况下,我们六个人能被主君聘用,想来也是拜天地所赐。我们定然是不会忘记祖先之恩、主君之恩的,同时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维持了我们短暂生命的马草鞋之恩,我们定于每年的今日举办一场聚会,在草席上缅怀往昔,重感三方恩德,以粗食庆祝我们的今时今日。”
内海孙兵卫丞说罢,向武藏举杯道:“请原谅光顾着说我们的事情了。虽然没有好酒好菜,可是我们的心意却是诚挚的。后天你就痛痛快快地比一场吧,不要有后顾之忧,若有闪失,身后之事我们来替你办,哈哈哈——”
武藏与内海孙兵卫丞碰杯。
“非常感谢,对于我来说这酒胜过琼瑶佳酿。我会向你们学习的。”
“哪里的话,若是向我们学习,你就也得编马草鞋了。”
有少许夹杂着小石块的尘土从堤坝上滑了下来。众人抬头一望,一个蝙蝠形的人形出现在眼前。
“谁——”
木南加贺四郎跳了起来,又有一人手里提上刀跟了过去。
他们站在堤坝上,向夜色蒙蒙的一端望去,终于放声大笑,对着我们将武藏先生请到这样的地方来是为了密谋什么赢取比武的诡计吧。这会儿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哈哈哈,也难怪他们这么怀疑!”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光明磊落,可是今晚城下是怎样的状况呢,武藏不禁想道。
不宜久坐了。应该替自己的同乡想想,不能让他们无端受到连累。武藏想到这儿,不再多坐片刻,转而向诸位道别,离开愉快的河边宴席飘然而去了。
“飘然”。
用这个词来形容武藏的行踪是再恰当不过的。
第二天,已经十二号了。
长冈家派人在小仓城下分头寻找武藏的住所。
“为什么不留住他?”
仆役、守卫都被主人长冈佐渡呵斥了一番。
昨夜,将武藏迎到到津河滩一起饮酒的六名流浪武士也在佐渡的指令下四处寻找。
不过,谁都没能找到武藏。
从十一号夜里离开河滩起,就没人知道武藏的行踪。
“这可如何是好!”
佐渡想到明天就要比武了,急得火烧眉毛。
佐佐木小次郎在这一天则登城接受了藩公们热诚的祝福与致酒,回府时骑着高头大马,很是意气风发。
傍晚时分,城下关于武藏的各种猜测四起。
“是吓得逃了吧?”
“肯定是逃亡了。”
“不管怎么找好像都找不到他啊!”
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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