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
莫沉闻声,手中竹筷一顿。抬眼望去,只见当兰早已停了筷子,螓首深深垂下,肩膀微微颤动。
在旁人看来,她只是沉默低头。但在莫沉以神念悄然感知之下,却“看”得真切:豆大的泪珠正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滚过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成线,一滴、一滴,重重砸落在粗布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莫沉眸色一沉,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朗声朝柜台喝道:“小二!小二何在?”
一个青衣店小二应声小跑过来,脸上堆着职业的笑:“客官,有何吩咐?”
“三楼雅间,可还有空?”莫沉声音清冷。
“哎哟,实在不巧,”小二搓着手,面露难色,“不光三楼,便是顶楼的雅间,今儿也早都客满了。”
“那便替我将这些菜肴,用上好的食盒温好,送去码头!”莫沉不容置疑地吩咐。
小二闻言,脸上那点客气瞬间褪去,换上几分轻慢,斜睨着这一桌价值不菲的菜肴:“客官,您省省吧!咱们‘醉仙楼’的食盒,那可都是上等楠木精雕的,金贵着呢!您啊,还是先把这饭钱结清了再说!”说罢,竟转身欲走。
“拿去!”莫沉为掩人耳目,将手伸到桌下,指尖在储物袋上一抹,翻手间,一块沉甸甸、光灿灿的银元宝已“啪”地一声,稳稳压在油腻的桌面上,银光晃眼。
“十两白银,可够?”
那小二闻声回头,目光触及那锭足银,登时呆若木鸡,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莫沉见他呆立不动,眉头微皱,手腕一翻,又是一块同样大小的银元宝,“咚”地一声砸在桌角,发出沉闷的声响。
“哎哟喂!我的贵公子爷!您莫急!莫急!”小二如梦初醒,一张脸瞬间笑成了盛开的菊花,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板上,“有!有!食盒有的是!又好看又保温,保管送到码头时还热乎着!小的这就亲自去给您温菜、装盒,绝误不了您的事儿!”他点头哈腰,声音谄媚得能滴出蜜来,忙不迭地招呼人手去了。
待到了人声鼎沸的码头,喧嚣与江风扑面而来。莫沉放缓脚步,侧身向默默跟在身后的少女投去关切的目光:“当兰妹妹,你想坐画舫,还是乌篷船?”
当兰抬起头,眼圈依旧微红,但眼神已恢复了些许平静,她望向江面上那些装饰华丽的画舫,轻轻摇头:“乌篷船便好……画舫里头,我……坐不安稳。”
“好,那便依你。”莫沉颔首,声音温和。
与此同时,他心神沉入识海,无声地与寄居其中的枫烬交流:“那枚舆图玉简,你参详良久,前路可已明晰?”
枫烬沉稳的声音在识海中回荡:“我已定下。你且从此地行船,顺甘河北上。途经凡俗京城时,可略作休整。之后转渭水西行,直入卫国境内。卫国有一处唤作‘杨柳依依里’的地方,那里藏着一座修仙者的坊市。抵达之后,不妨先探听些近来的风声消息,再行定夺。”
“明白!”莫沉心念一动,目光投向江边那一排排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的乌篷船。
莫沉听完枫烬在识海中的安排,不再迟疑,径直走向码头边停泊的一排乌篷船。他对着船尾或蹲或坐的艄公们拱了拱手,朗声道:“诸位船家,在下与舍妹二人,欲往卫国一行。需先逆甘河而上,至京城稍作休整,再转渭水西行入卫。不知哪位船家愿接此程?”
话音落下,岸边的艄公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应声。过了片刻,才有一位须发花白、皮肤黝黑的老艄公迟疑地站了出来,操着浓重的口音道:“公子,这甘河段好走,老汉闭着眼都能划。可那渭河……险呐!水流急不说,早年还听祖辈传下话,说那河段不太平,还有水鬼和山妖呢!”
“老丈放心。”莫沉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五十两白银,作为船资,不知可够?”
“五十两?!”老艄公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够!太够了!公子稍候,老汉这就去取最大的船来!”他忙不迭地应下,生怕这天上掉下的财神爷跑了。
不多时,一艘明显比其他乌篷船大上一圈、船篷也更为厚实的船被撑了过来。莫沉指挥着酒楼伙计将温好的食盒一一搬上船。
启程时,已是暮色四合,残阳熔金,染红了半边江水。老艄公在船尾卖力地摇着双橹,船桨划破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莫沉撩开船头垂下的粗布帘子,对着船尾喊道:“船家,船上有刚温好的酒菜,七荤八素甚是丰盛。待会儿入了夜,寻个平缓处泊了船,一同来用些吧?”
“使不得,使不得!”老艄公连连摆手,“老汉我自带了干粮,够吃!公子和小姐享用便是。”
莫沉笑道:“船家,干粮留着无妨。可这许多鲜鱼肥鸡、时令菜蔬,放久了岂不可惜?船上就我们三人,莫要推辞了。”
老艄公看着莫沉真诚的笑容,又想到那沉甸甸的五十两船资,不禁咧嘴一笑:“那……老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夜色渐深,船泊于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
三人用过饭食,莫沉在河边仔细洗净了那些楠木食盒,回到船上,将食盒递给老艄公:“老丈,这食盒精巧,上头的镂雕也见功夫。我们带着无用,便赠与船家您了。”
“哎哟,这……老汉多谢公子厚赠!”老艄公喜滋滋地接过,摩挲着光滑的木料,爱不释手。
莫沉点点头,撩开帘回到船舱内。只见当兰蜷缩在船舱一角,小小的身子裹在粗糙的素白丧服里,竟已睡着了。只是那睡姿透着深深的不安,眉头紧锁,仿佛仍在承受着巨大的悲伤。
看着她单薄的衣衫,莫沉心念微动,一件厚实柔软、带着细密绒毛的玄色大氅便凭空出现在手中。他放轻脚步,缓缓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大氅展开,想替她盖上。
就在大氅即将覆上肩头的刹那,当兰的眉头骤然拧紧!她仿佛在噩梦中挣扎,毫无征兆地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了莫沉正要收回的手腕!那力道之大,竟让莫沉一时无法挣脱。
“爹……爹爹……娘亲……哥哥……”女孩紧闭着双眼,口中发出破碎而急促的呓语,滚烫的泪水从眼角不断渗出,“别走……别丢下兰儿一个人……求求你们……别走……”她一边哭喊,一边将莫沉的手臂抱得更紧。
莫沉心头一紧,立刻在识海中疾呼:“枫烬前辈!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枫烬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嗯……深陷梦魇,心魂被悲恸困住了。强行唤醒恐伤其神,待我入她灵台,破了这魇障。切记,你不可远离!”
“明白!”
话音未落,莫沉眉心处灵光一闪,一只仅有拳头大小、周身缭绕着虚幻流焰的禽鸟虚影倏然飞出!它形态似凤非凤,似雀非雀,虽虚淡如烟,却散发着灼热而古老的气息。虚影毫无阻碍地没入当兰的眉心,消失不见。
船舱内恢复了寂静,只余当兰压抑的啜泣和船外潺潺的水声。不过片刻,莫沉便感到当兰紧箍的手臂骤然一松,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沉入了更深也更安稳的睡眠中。紧接着,那流焰禽鸟的虚影便从当兰眉心悄然逸出,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火线,重新没入莫沉体内。
“这么快?”莫沉有些惊讶。
枫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外界弹指,梦中或已历尽悲欢。对她而言,那痛苦或许漫长如年。”
“她……到底梦见了什么?竟这般……”莫沉心中沉甸甸的。
“唉……”枫烬轻叹一声,“罢了,你且自己看吧……”
枫烬话音刚落,莫沉只觉眼前景象骤然扭曲、变幻!下一瞬,他发现自己竟“跪”在了一座新垒的坟头前!还能感受到粗麻重孝摩擦着皮肤……不,这不是他的身体!这是当兰的记忆……
眼前是一座极其简陋的新坟。只有一块粗糙的长木板歪斜地插在坟头土堆前,用炭笔潦草地写着五个字:“文祜花之墓”。
小小的当兰跪在冰冷的泥土上,接着她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支略显陈旧的孔雀簪子,在坟前小心翼翼地挖开一个小坑,将簪子轻轻放了进去,再用土仔细掩埋好。
“姐姐”她对着坟头低声呢喃,“这支簪子是你的……我把它埋在这里,让它陪着你……姐姐的发带,兰儿留下了……”她顿了顿,仿佛在向姐姐承诺一件无比重要的事,语气变得异常坚定,“等兰儿长大束发及笄的那天,一定天天都绑着姐姐的发带!让姐姐也一直陪在我身边!”
倏忽间,场景如水面倒影般破碎、重组。莫沉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简陋却整洁的农家屋舍内——这里,便是当兰的家了。
“好了好了,我的乖兰儿,不哭了,不哭了好吗?”一位面容憔悴、眼中含泪的妇人将当兰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强装的轻松,“要不……兰儿去婆婆家住几天?婆婆家那边可热闹了,有好几个表姐表妹陪你玩呢!”
当兰抽噎着,小脸埋在母亲怀里。妇人轻轻拍着她的背,继续哄道:“这样好不好?兰儿替娘亲回趟乡下,看看婆婆,给婆婆问个安?娘亲托一位相熟的晁伯伯送你回去,晁伯伯人可好了,是娘亲的同乡,当年还是他介绍你爹爹给娘亲认识的呢!”
当兰渐渐止住了哭泣,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不解地问:“娘亲……娘亲为什么不和兰儿一起回去玩呢?”
妇人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有些发紧:“哎呀,家田里的活儿正忙呢,娘亲和哥哥们都走不开呀。让婆婆家的表哥表姐陪兰儿玩几天,好不好?娘亲……娘亲也快一年没收到婆婆那边的消息了,兰儿回去替娘亲看看婆婆她们,道声平安,娘就安心了。”
想到原先的玩伴和村边的小河,当兰终于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好!兰儿记得以前表哥表姐带我去河边钓鱼,可好玩啦!”
“嗯,兰儿真乖。”妇人如释重负,将当兰哄上床,掖好被角,才脚步沉重地离开。
场景再次切换,颠簸的马车上。
“晁叔叔,”当兰好奇地趴在车窗边,看着陌生的道路,“娘亲说您和她是同乡,是真的吗?”
驾车的晁叔背影似乎僵了一下,才含糊应道:“啊……当然是真的。不过……不过这几年在外跑生意,也没顾上回去看看……”
马车突然剧烈减速,毫无防备的当兰差点一头栽倒!
“晁叔叔,怎么了?为什么停下?”她稳住身子,疑惑地问道。
“没……没事!”晁叔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慌乱,“前边……前边路被倒下的树挡住了!咱们……咱们倒回去,换条道走!”他说着,急急忙忙地调转马头。
当兰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悄悄掀开了车帘一角,向后张望——
刹那间,她如遭雷击!
视线所及之处,哪还有什么熟悉的村落炊烟?菜园七零八落,圈子里满地鸡毛,
当兰猛地放下车帘,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又被她倔强地用手狠狠抹去。
“当兰?”晁叔的声音带着试探。
晁叔刚想说些什么,转头竟然看见当兰已爬下了马车,向院子里跑去,于是只能在慌忙中勒紧缰绳。
“当兰!”晁叔当即把缰绳甩在一边,跳下马车去做追。
当兰头也不回,撒开自己脚丫子在前面跑。
当兰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也不觉得累了,只知道往前跑。
当兰穿过熟悉的院门走到门前时,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想伸手去扶那熟悉的门框,手臂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这时,跳下马车的晁叔才姗姗来迟,蒙住当兰的双眼。
莫沉通过当兰的视角,看到了那副凝固在记忆深处、足以撕裂灵魂的景象。亲人的躯体以极其扭曲、惨烈的姿态散落各处!头颅……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竟像是被某种野兽啃噬过的灵果,布满了坑洼不平的恐怖咬痕,有的甚至被残忍地撬开了天灵盖,颅骨碎片和暗红色的污迹混杂在一起……
眼前的血色地狱骤然扭曲、消散!
莫沉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依旧在轻轻摇晃的乌篷船舱内。周围一切如常,船外传来老艄公在岸边生火煮食的细微声响。当兰抱着他盖上的玄色大氅,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安稳了些。
然而,刚刚那一幕的场景仍然冲击着莫沉的心神,他脸色沉凝,在识海中沉声问道:
“烬,依你所见……那究竟是何物所为?”
枫烬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低阶妖兽,傲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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