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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裂应变[1](1 / 2)

1949年12月首次发表于《战栗冒险故事》(ThrillgWoories),篇名《三十秒—三十日》

收录于《远征地球》

《破裂应变》原发表于《战栗冒险故事》杂志,篇名《三十秒—三十日》,为《2001:太空漫游》小说与电影的蓝本故事之一。

听见身后舱门开启时,格兰特正在写星后号日志。他并未费神回头——实在没这个必要,船上只有他和另一人。门开了却悄无动静,麦尼尔既不说话也没有进舱房来,长长的沉默终于勾起格兰特的好奇,让他将旋转座椅转向后方。

麦尼尔仍站在门口,神情活像见了鬼似的。格兰特的脑海瞬间浮现这个老掉牙的比喻,他不知道与事实相距多少。就某个层面而言,麦尼尔确实见了鬼——他自己的鬼魂。

“怎么了?”格兰特微愠地问道,“你是病了还是怎样?”

工程师摇了摇头。格兰特看见他的汗珠从额头上剥落,随着他们笔直的行进轨道,闪亮地飘过整个舱房。麦尼尔喉头肌肉**,却没发出声音。他看似快哭出来了。

“我们完蛋了,”最后,他呜咽着说,“储备氧气没了。”

然后他真的开始哭泣。麦尼尔像个松垮的玩偶,身体缓缓折叠,却因为没有重力而无处瘫倒,只能在半空中瑟缩成一团。

格兰特什么也没说。无意识地,他在烟灰缸里狠狠捻熄点着的烟,直到看不见任何火光。他竟被太空旅行最了无新意的恐怖故事攫住要害,周围的空气似乎更显滞闷。

格兰特缓缓松开弹性束带。坐下时,弹性束带能造成些许重量的错觉,解开时,格兰特便自然弹起,向门口飘去。麦尼尔没有打算跟上。即使考虑到他所经历的震撼与惊吓,格兰特还是认为麦尼尔的反应极为不堪。经过麦尼尔时,格兰特生气地拍了他一下,要他打起精神。

货舱是宽阔的半球体空间,中心有根极粗的圆柱。圆柱长一百米,连接杠铃造型船体的两端,使控制系统与缆线得以与太空船另一端相连。货舱里满是货柜箱与包裹,不受重力影响,以超现实的方式立体堆叠。

然而,就算货物凭空消失,格兰特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双眼直盯着巨大的氧气槽;氧气槽比他还高,用螺栓锁在靠近气闸内门的墙上。

氧气槽与格兰特前次见到时没什么差别;铝漆微微发亮,只有金属侧边散发些微寒气,透露了内容物的蛛丝马迹。所有管线运作正常,全看不出异状,唯独一处小小例外:量测计指针默默地指向零。

格兰特静盯着指针,仿佛古代伦敦大瘟疫时期的男子,出门返家却发现家门新画上潦草的十字标记。接着,出于绝望,他朝量测计的玻璃狠敲五六下,希望指针只是卡住了——虽然,他从未真正怀疑指针可能有误。噩耗往往自带保证,唯有喜讯需要确认。

格兰特回到控制舱时,麦尼尔已经恢复原状。瞄向打开的药箱,就能看出工程师为何恢复得如此迅速。他甚至还试着展现一点幽默。

“是流星,”麦尼尔说,“他们还说这个体形的船被流星打中是世纪难得一见的事呢,我们却早九十五年遇上了。”

“但警报器没响啊。气压正常,船体怎么会被砸破洞呢?”

“船体没破,”麦尼尔回道,“氧气会从夜侧管线循环经过制冷盘管,好保持液态,你知道的吧?流星想必是打中那里,使氧气全蒸发掉了。”

格兰特一语不发,试图理出头绪。他们遭逢的事件极其严重,要命地严重——但可能不至致命。毕竟,整趟旅程已经完成超过四分之三。

“再生器循环过的空气,就算含氧量比较低,也够让我们呼吸吧?”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麦尼尔摇头:“我还没仔细算过,但恐怕不行。二氧化碳在再生循环裂解为氧原子时,损失率约为百分之十,所以我们才得储备氧气。”

“那太空服呢!”格兰特突然兴奋地喊道,“太空服的储气槽呢?”

格兰特没细想便脱口而出,随即察觉自己的失误,感觉比先前更糟。

“太空服的储气槽存不了氧气,几天就会蒸发光的。里头的压缩空气只能撑三十分钟,紧急事件发生时,氧气量也只够我们设法接上主要氧气槽。”

“总有办法的……就算我们得抛下货物赶路。别再猜了,赶快计算我们的精确位置吧。”

格兰特又惊又怒。他气麦尼尔崩溃了,也气太空船设计师竟没想到这种概率仅几百万分之一的灾难会发生。距离死期还有数周,在那之前,可能还有转机。这个念头让格兰特暂时压抑恐惧。

毫无疑问,他们面临迫切危机,但危机又来得特别缓慢。这种情节,好像总在太空发生。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或许太多了。

格兰特坐回驾驶座,固定束带,拿出笔记板夹。

“先厘清事实,”他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就剩目前船里的空气。每经过一次再生循环,氧气会损失百分之十。把操作手册递给我,好吗?我总记不得我们每天消耗多少氧气。”

当麦尼尔说,就统计学而言,星后号每世纪会被流星撞上一次,问题未免被过度简化了。影响具体数字的因素过多,以致整整三个世代的统计学家合力也只得出空泛的基本规则。每当流星雨席卷太阳系内围世界,保险业者总担忧得发抖。

当然,一切皆取决于所谓“流星”的定义。任何一块抵达地球表面的宇宙碎渣,都有百万个更微小的弟兄在“无人地带”毁灭殆尽,即大气层即将结束、太空却尚未开始的交界处,也是那个夜里偶有极光游走的幽魂之境。

这便是我们最熟悉的流星,每颗不超过图钉般大。此外,还有更小的粒子,数量要再乘上百万倍,它们同样从天空飘落死去,却因为体积太小,肉眼无法见证。前述这些——从无数尘埃、罕见的巨砾,乃至百万年才可能一见、如山的漂流巨岩——通通被称作流星。

以太空旅行而言,流星只有在可能穿透船壳且破口足以造成危险时才值得被讨论。这取决于相对速度与体积。统计学家备好图表,详列太空船在太阳系各个区域可能遭遇撞击的次数及流星大小,最小的甚至只有几毫克。

击中星后号的流星,可说是巨大无比:直径接近一公分,重量足足有十克之多。根据统计图表,要遇上如此庞然怪物,须等待十的九次方个日子,也就是将近三百万年。他们几乎可以完全确信,人类历史上不会再碰到这样的流星,可这事实无法带给格兰特和麦尼尔多少安慰。

然而,情况本可能更糟。星后号进入轨道已经一百一十五天,航程只剩下三十天。如同所有的货船,它运行的轨道为长椭圆形,在太阳的相反两端[2]分别与地球和金星的轨道相切。高速客轮于行星际航行的速度是它的三倍,耗费的燃料是其十倍;而星后号只能像街车一样,沿着既定的轨道,每趟差不多花费一百四十五天,拖着脚步踽踽前行。

世上很难再出现比星后号更背离二十世纪初想象的太空船了。它的船体由两个球体组成,直径分别为五十米与二十米,以长一百米的圆柱相连,结构像火柴棒与黏土做成的氢原子球杆模型。船员、货物与控制舱位于较大的球体,原子发动机则位于较小球体,远离任何生物所及(这已是最委婉的说法)。

星后号于太空建成。就算从月球表面,它也无法起飞;不过,离子推进器若火力全开,可产生重力二十分之一的加速度,一个小时内,它的速度便足以切换轨道,使星后号从绕行地球的卫星轨道换成绕行金星的。

货物在行星与太空间运载,由小巧但威力强大的化学燃料火箭负责。一个月内,拖船可从金星表面起飞,与星后号会合。只是,它不会停下,因为控制舱已无人能驾驶,而星后号将盲目地沿着椭圆轨道继续运行,加速行经金星(每秒数英里),五个月后回到地球轨道,届时地球早已离原地甚远。

若计算出的答案关乎生死存亡,即使只是简单加法,耗费时间仍出人意料地长。格兰特检视算式数字,看了五六次才死心,确定答案不会改变。他坐在驾驶座,紧张地在白色塑胶桌面涂鸦。

“最节省的情况下,”他说,“我们大概能撑二十天。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距离金星还差十天路程……”他的嗓音越来越微弱,最终沉默下来。

十天听起来不多,感觉上可比十年漫长。格兰特苦涩地想起所有在冒险故事和广播剧中翻玩这个情节的作家。这些过时的“专家”只会纸上谈兵,没几个人曾到过比月球更远的地方。根据他们的说法,这个情境下只可能有三种办法。

妥帖的办法(正因妥帖,几乎已成陈腔滥调)是将太空船改造为“温室”或水耕农场,剩下的交给光合作用即可。或者,也可发挥化学工程或原子工程奇才(下略繁冗的技术细节),发明制造氧气的机器,不仅能救自己的命(当然了,还要能英雄救美),还能拥有价值连城的技术专利。第三种办法,或称天外救星,便是靠另一艘恰好路线与速度都相同的太空船前来救援。

然而这些都只是虚构,与现实不同。尽管第一种办法理论上可行,星后号船上连一包植物种子也没有。至于工程奇才的发明,仅仅两个船员,无论才华多么横空出世又多么绝望,短短几天内仍不太可能达成最顶尖的工业研究机构整整一世纪都做不到的事。

而“恰好经过”的太空船,更几乎不可能。就算同个航线上有其他货船(而格兰特确知没有),可根据货船行进的原理,两艘船间的距离将保持恒定。若是沿着双曲轨道狂飙的客轮,或许能设法缩短距离至几十万千米之内,不过,行进速度那么快,登上客轮会和登上冥王星一样困难。

“如果我们抛下货物,”麦尼尔打破静默,“我们可能改变行进轨道吗?”

格兰特摇头。

“要是可以就好了,”他回道,“可惜不能。我们是能在一周内赶到金星,但没有足够燃料能够刹车,金星那边也没有办法帮我们停下来。”

“客轮也不行吗?”

“根据洛伊德登录名册,金星目前只有几艘货船。就算是客轮,也几乎不可能操纵。即使客轮能够追上我们的速度,救到我们之后该怎么返航?要每秒五十千米的速度才行得通呢!”

“我们要是想不出办法,”麦尼尔说,“或许金星那边有法子。得赶快通知他们才行。”

“我正要这么做,”格兰特回道,“等我想好该说什么。去帮我校准发送器吧。”

格兰特看着麦尼尔飘出舱房。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工程师恐怕会惹出麻烦。目前为止,他们还算处得来。麦尼尔是那种典型的胖子,和善好相处。不过,格兰特现在明白,麦尼尔不够坚强;在太空生活久了,他的意志和体形同样益发松弛。

发送交换机响起蜂鸣声。船壳外的抛物面镜对准像弧光灯般闪闪发亮的金星;只相距一千万千米,金星与太空船行进方向几乎平行。太空船所发射的电磁波波长三毫米,需半分钟多方能抵达金星。晓得自己和生命无虞之间只差三十秒,感觉更为苦涩。

待金星的自动监控器给出冷淡的“收到请讲”,格兰特便不疾不徐开始报告。他希望自己听起来够冷静。格兰特审慎分析了现况,最后请求建议。他没有提及对麦尼尔的担忧,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工程师会从发射器监听他的信息。

即使发送器的延迟时间已过,金星那边还无人听取信息。信息可能还留在记录线轴里,几分钟内,就会有通信官过来,毫无防备地回放。

通信官不会知道自己将接到多么震撼的消息,电视报章将反复报道,怜悯同情的涟漪不断向外扩散至所有人居世界。

目前为止,格兰特心头上只有自己的安危,完全没想到运载货物。若在古代,视海船为优先的船长恐怕会对格兰特的态度大惊失色。不过,理智站在格兰特那边。

星后号既不可能沉没,不会触礁,也不会像过往无数的海船般默默流向未知领域,从人类记忆中消失。无论船员发生何事,星后号都将安全无虞。若无外力介入,它只会继续沿着轨道前进,行迹之精确,甚至人类未来数个世纪都能以它为准计算历法。

格兰特突然想起,星后号运载货物的保险金额高达两千万美元。世上值得于星际间运送的物品并不多,货舱里的货物,价值都超过等重(或说质量才对)的黄金。也许里头有什么能派上用场,格兰特去保险箱取货运单。

麦尼尔回到舱房时,格兰特正在整理一页页薄韧的货运单。

“我把气压调低了,”麦尼尔说,“船壳有些缝隙,原本不成问题的,不过……”

格兰特漫不经心地点头,将一叠纸递给麦尼尔。

“货运清单。我提议我们全检查一遍,看有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

他没说出口的是,若派不上用场,至少也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货运单可说是星际商务往来的完整缩影,格兰特沿着编号栏位往下读,不禁想象起那些死气沉沉的符号所代表的物品。第347项—1本书—总重4公斤。

他读到此项物品有着星号标记,保险金额十万美元,吹了声口哨。接着,他想起曾在广播听过,昏星博物馆刚收购了初版《智慧的七柱》[3]。

几页之后,他读到相差甚远的品项:各式书本—25公斤—无金钱价值。

运这些书到金星得花不少钱,可单据上又写“无金钱价值”。格兰特任由自己的心思飘**:或许有人打算永久离开地球,带着自己的珍宝前往新世界——那十几本形塑他心志、影响他至深的著作。

第564项—12卷影片胶卷。

这当然是讲述罗马皇帝尼禄的超级史诗巨片《暴君焚城录》[4]了。这部片抢在审查前早一步出发,金星正引颈期盼它的到来。

医疗补给—50公斤。雪茄1箱—1公斤。精密仪器—75公斤。品项繁多,读也读不完。在相较年轻的文明看来,这些物品不是极其罕见,就是工业或科学水准尚无法制造。

货物可明确分成两类:张狂的奢侈品以及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甚少物品介于两者之间。而且这些货物中没有半项能带给格兰特一丝丝希望。尽管本来就不指望能找到什么,他却仍不由自主地被失望淹没。

金星终于发出回复时,记录器花了快一个小时才跑完。他们收到一份浩繁的问卷,细节之琐碎,令格兰特甚至阴郁地怀疑自己答完前可能已先丧命。多数提问是有关太空船的技术问题,两颗行星的专家正集思广益,试图拯救星后号与船上所运载的珍贵货物。

“嗯,你怎么看?”格兰特在麦尼尔读完信息后问。他仔细观察工程师是否出现感受到压力的迹象。

麦尼尔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他耸耸肩,说的话与格兰特心中所想差不多。

“这可够我们忙上好一阵子,这么多测试,一天之内我做不完。多数时候,我都能猜到提问的原因,不过有些问题实在太奇怪了。”

格兰特也怀疑如此,不过他没有接话,让麦尼尔继续说。

“船壳泄漏比率……这还算合理,可怎会有人想知道辐射遮蔽率呢?我猜他们只是假装有些办法,好保持我们的士气,或让我们忙到没时间担心。”

麦尼尔显得相当冷静,这让格兰特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点讨厌:松一口气是因为他原本担心麦尼尔又会大闹一场,讨厌的则是麦尼尔的性格并不符合他原先的分类。到底,稍早的失控展现的是这个人的性格,或者,此般反应其实是人之常情?

对格兰特而言,世界非黑即白。他无法判断麦尼尔究竟是懦弱还是勇敢,因而感到生气。他不曾想过,两者可能同时为真。

太空旅行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是所有人类经验当中最独特的。就算在月球上,也能从太阳光影缓缓爬过一个又一个岩坡看出时间。往地球望去,不停自转的地球更是颗巨大的时钟,几个大陆各为时针。然而,搭乘以陀螺仪平衡的太空船长途旅行,阳光映照在同侧墙或地板上,恒常不变,只有天文钟嘀嘀嗒嗒,钟面显示的时日已不再有实质意义。

格兰特与麦尼尔早已学会建立规律,以适应仿佛静止的时间。身处太空深处,他们的行动与思考从容不迫,直到接近旅程终点、准备开始刹车操作,才会被忙碌取代。现在,尽管已然被宣判死刑,他们仍继续随着长年习惯,照常作息。

每天,格兰特严谨地撰写日志,确认太空船位置,完成各项例行工作。麦尼尔也尽可能维持正常,照表操课,不过,格兰特怀疑某些设备维护做得挺敷衍。

被流星击中已过了三天。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地球与金星一直在开会,格兰特琢磨何时才能得知他们的讨论结果。纵使找来全太阳系最高明的技术专家,格兰特也不认为他们能得救,不过,眼前生活看来如此正常,空气仍洁净新鲜,也很难让人放弃希望。

第四天时金星再次传讯。脱下技术的外衣,信息内容根本是篇悼文;对格兰特和麦尼尔的生死未置一词,却对货物安全给予详尽指示。

地球上,天文学家正在计算所有未来几年内可能拦截星后号的轨道。甚至,在六至七个月后,太空船回到远日点时,他们便有机会从地球拦截。不过,如此救援任务只有空舱的高速客轮办得到,而且燃料费更是贵得惊人。

收到信息后不久,麦尼尔就消失了。一开始,格兰特还稍微松了一口气。假使麦尼尔决定自己消化,那是他自己的事。何况格兰特也有好几封信得写,虽说要写遗嘱还有点早。

轮到麦尼尔准备“晚”餐了。他通常乐在其中,因为他胃口很好。格兰特发现厨房没有传出平常的声响,便起身寻找他的船员。

麦尼尔在自己的舱房里躺着,一脸平静祥和。一个金属箱飘在他身侧,有强行打开的痕迹。格兰特不需检查也能猜出箱子的内容物,看麦尼尔一眼就知道了。

“真是可惜呀,”工程师说,毫不羞惭,“得从管子里吸这玩意儿。你不如把油门催下去,让我们好好享受它吧?”

格兰特怒眼瞪着麦尼尔,满脸蔑视,麦尼尔也不闪躲,直视他的双眼。

“噢,别扫兴!你也来点儿吧,都这种时候了,有什么关系!”

麦尼尔将瓶子推向格兰特。酒瓶飘来时,格兰特灵巧地挡了回去。那是瓶上好的葡萄酒,他记起货运订单,这个小小的金属箱价值少说要几千美元。

“我认为,”格兰特严厉地说,“就算是现在的情况,也没必要表现得像只猪猡。”

麦尼尔还没喝醉。他才刚踏进微醺那明亮的前院,还未隔绝于枯燥的现实之外。

“我已经做好准备,”麦尼尔庄严地说,“听你有什么大道理,可以反驳我现在的行为。在我看来,我的行为可是合情合理。但你得趁我还讲理时快点说服我。”

他再次按压塑胶容器,紫色**喷入他的口中。

“姑且不论你这是偷窃公司财物,他们迟早会来救回的,你也不可能继续醉上好几周吧。”

“这点,”麦尼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走着瞧。”

“才不呢。”格兰特反驳道。他抵着墙,狠狠地朝货柜箱推了一把,箱子穿过门口,飞出舱房。

他跟在箱子后头,大力甩门。他听见麦尼尔大吼:“这手段还真下流啊!”

工程师得花不少时间(尤其是以现在的状态)才能解开束带追上他。格兰特将货柜箱推回货舱,锁了门。旅程当中,货舱不曾有锁门的必要,所以麦尼尔不会有钥匙。格兰特只须把控制舱的备用钥匙藏起来。

一段时间后,格兰特又经过麦尼尔的舱房,听见他在唱歌。他还有几瓶酒为伴,正在扯着嗓子喊:

“我们不在乎氧气哪儿去了

只要不在酒里……”

格兰特只受过理工训练,不知道这句引言出自哪里。他停下来倾听时,惊觉自己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深深震撼。为他说句公道话,格兰特完全认不得这是什么情绪。

情绪一涌而上,又迅速消退,空留格兰特反胃的感受,令他不停颤抖。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麦尼尔的反感已逐渐转变为憎恨。

“长途旅程船员不能少于三人”为太空旅行基本规则之一,其背后有坚实的心理学理论基础。

不过,规则是用来打破的。尽管原本的船长缺席,星后号船主仍取得太空管制局与保险公司的全面许可,获准让星后号朝金星出发。

出发前船长临时病了,找不到替补人选。而行星是不等人的——星后号若不及时出发,就没有必要出航了。

这关系到上百万美元的货物,所以星后号必须启航。格兰特与麦尼尔能力都很优秀,也不介意多分担一些工作、领取双倍薪资。尽管两人的基本个性天差地别,正常情况下,他们相处还算融洽;而现在情况远超出正常范围,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据说,只要三天不进食,文明人与野蛮人间的任何分野都会消失殆尽。虽然格兰特与麦尼尔目前生理尚无不适,他们的想象力却过于活跃了,心理状态几乎与划着独木舟、迷失于太平洋的岛民无异,只是他俩不愿承认。

关于现况,还有一个可能未曾被提起,却是最关键的。格兰特在笔记里反复验算,其算式仍不完整。两人皆暗自多想了一步,也各自得出同样的结论,却都没说出口。

这其实非常简单,与初阶算数题目极其类似:六人可于两天组装五架直升机,多久可……只是这个戏仿版本更为骇人。

氧气量足以让两人生存二十天,太空船要三十天才能抵达金星。这不用数学神童都算得出来,若只有一个人,不多不少,或许有机会活着抵达,漫步于昏星港的金属巷弄。

两人共同的死期是二十天后,而他们闭口不提的期限,将在十天后到来。在那之前,氧气仍够两人共同使用;在那之后,剩下的氧气,只够让其中一人活着抵达旅程终点。在完全置身事外的人看来,目前的情况可说非常有趣。

显然,心照不宣的沉默无法再维持下去了。但即使在最理想的状态下,两个人友好地讨论谁该自杀就极为艰难了,何况两人已不再和对方说话。

格兰特希望能尽量公平。因此,唯一的可行方式是等麦尼尔酒醒,再与他开诚布公地谈。格兰特在工作岗位的思绪最为清晰,因此他往控制舱行去,将自己固定于驾驶座。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虚空看了好一阵子。或许通信讨论比较合适,最后他如此决定。毕竟,两人现在只维持着表面和平。他在笔记板夹加上一张纸,开始写:“致亲爱的麦尼尔……”接着,他撕掉这页,再次动笔:“致麦尼尔……”

他写了快三个小时,却仍不甚满意。有些事要写成白纸黑字就是天杀的难。至少他设法写完了。

格兰特封起信口,把信收进他的保险箱锁起来。此事可再等一两天。

***

地球与金星上迫切等待星后号消息的千千万万民众,对船上逐渐累积的紧绷气氛毫无所知。几天来,报纸与广播全在谈各式各样的救援奇招。除了星后号,三个主要人居世界的民众茶余饭后没有别的话题。然而,位居风暴中心的二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处境造成的星际**。

金星通信站可随时与星后号联系,但是没什么能说的。向死期将近的囚徒传达鼓励话语,就算行刑日期仍未确定,还是颇为过分。

因此,金星安于每日与星后号交换例行信息,而地球涌入的各种建议、忠告与采访邀约,全被排拒在外。于是,地球的私人无线电公司拼了命想直接联系星后号,却徒劳无功。全因为金星近在眼前,格兰特和麦尼尔压根儿没想到把接收器转向其他方位。

有一次麦尼尔从他的舱房出现,两人的互动算不上多么热络。不过,除了这段尴尬的插曲,星后号船上的生活照旧。

除了睡觉,格兰特多数时间都在驾驶座计算拦截星后号的操作,或无止尽地写信给妻子。若他想,他大可直接与妻子通话,但想到可能有百万只耳朵在听,他就却步了。星际通话线路理应为私密通信,只是,对他们谈话内容感兴趣的人实在太多。

再过几天,格兰特向自己保证,他就要把信交给麦尼尔,他们便可共同决定怎么做。延后几天,好给麦尼尔主动提起此事的机会。格兰特完全拒绝考虑麦尼尔或许是有其他的考量才迟迟未提起的可能性。

他常想,不知道麦尼尔都在做些什么。工程师的书本微缩胶卷收藏数量惊人,因为他涉猎范围广,兴趣也异于常人。格兰特知道他最喜欢的著作是于尔根的,或许麦尼尔正沉浸在奇想故事的魔法中,更甚以往,好忘却悲惨的现况。麦尼尔的其他收藏,就没有这么高尚了,不少是“异色”之流。

事实是,麦尼尔的个性过于复杂,有许多幽微之处,格兰特完全无法理解。他是享乐主义者,每次出航、几个月的艰苦生活,让他更乐于追求人生的各种逸乐。然而,他绝不像缺乏想象力且如清教徒般禁欲的格兰特所推测的那样,是个懦弱的小人。

确实,受到现实的震撼,他起初完全失了态;红酒事件(以格兰特的标准而言)也值得谴责。不过,麦尼尔崩溃过后,已重新打起精神。这就是麦尼尔与坚毅却易碎的格兰特之间最大的差别。

尽管出于二人的默契,星后号的例行工作回归正常,船上的紧张气氛却丝毫没有缓解。除了一起用餐,格兰特与麦尼尔尽可能避开彼此。共处时,两人又过度客气与礼貌,仿佛都极力表现正常,却莫名失败。

格兰特希望麦尼尔自己提起自杀的话题,为他免除这个别扭的重担。而顽固的工程师绝口不提,更让格兰特愈发憎厌与不屑。雪上加霜的是,格兰特开始受到噩梦侵扰,睡得很差。

噩梦梦境总是相同。格兰特小时候,常因为睡前故事过于刺激,等不及隔天早上再继续读。为了不被发现,他会躲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光阅读,包裹于白色中,像窝在温暖舒适的茧里头。约过十多分钟,被窝里就会变得滞闷,难以呼吸。不时探头,享受凉快而鲜美的空气,也是格兰特童年的乐趣之一。

而现在,三十年过后,无邪的童年时光回过头来纠缠着他。格兰特梦见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沉、越显稀薄,自己却逃不出床被的无情桎梏。

他本想隔两天便把信交给麦尼尔,不知为何又推迟了。这样拖延非常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设法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合理的。

他其实是在给麦尼尔一个救赎的机会,给他机会提起这个话题,证明自己不是懦夫。格兰特却根本没想过,可能麦尼尔心中所想的也是如此。

距离死期只剩五天时,格兰特首度琢磨起谋杀。“晚”餐过后,他正想放松,麦尼尔在厨房忙里忙外,发出(在他看来)不必要的声响。

这个工程师对世界有什么价值?格兰特暗忖。他既无义务须履行,也没有家累,死了也没分别。反观格兰特,除了妻子还有三个小孩。他颇为关爱自己的孩子,但由于某些神秘因素,孩子们似乎仅出于本分地回应父亲的爱。

任何公正的判官都能轻易决定两人中谁应活下来。麦尼尔若还有一丝正直,早该得出同样的结论。既然他拒绝行动,就表示他放弃争取自己的性命。

这是格兰特潜意识的基本逻辑:几天前潜意识就已经得出解答,而现在,它终于获得格兰特的注意。公允地说,格兰特起初确实惊骇地否定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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