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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裂应变[1](2 / 2)

格兰特是耿直且可敬的人,恪守严格的行为准则。正常人(于此,以“正常”称之或许有些混淆)偶尔涌现的杀意也鲜少令他动摇。但是,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杀意出现得更为频繁。

空气已经明显变浊。尚不至于呼吸困难,却不停提醒他们眼前的危机。格兰特发现,窒闷的环境使他更难入睡。失眠的好处是,他终于不须再受噩梦侵扰,但身体累坏了。

他的神经越来越衰弱,尤其因为麦尼尔表现得出乎意料(且令人厌恶)地冷静,相形之下更为明显。格兰特明白,他们必须尽快摊牌,否则就危险了。

格兰特到控制舱拿信时,麦尼尔一如往常待在自己的舱房。拿出锁在保险箱里的信,格兰特感觉那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原本想看信中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但发觉那又是拖延的借口。于是,他毅然决然走向麦尼尔的舱房。

由一个中子开始的连锁反应,能在转瞬间摧毁百万条性命,祸延好几个世代。同理,微不足道的琐事能够触发决定性的事件,左右一个人往后的行为,甚至主宰了他的未来。

使格兰特在麦尼尔舱房门口停下来的琐事,再琐碎不过了,平常他根本不会察觉的。那是烟味,烟草的味道。

想到工程师如此耽于逸乐,毫无节制,浪费仅存几公升的氧气吸烟,格兰特完全被怒火遮蔽了。格兰特呆站着,他的情绪过于强烈,使他动弹不得。

<!--PAGE10-->接着,他慢慢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那个擅自闯进脑海的念头,几经思量,至今已完全被格兰特接受。麦尼尔原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而他自私至极、令人难以置信的行为只证明一件事:他没有资格活命。

格兰特如此骤下结论,再蹩脚的心理学家也能一眼看出蹊跷。确实,憎恨驱使他跨步离开麦尼尔的舱房,但逃避正道也令他感到轻松。比起高尚的做法,例如提议以某种概率游戏决定生死、确保公平,他早就想找理由说服自己不这么做。

麦尼尔偷偷抽烟的事,恰好是格兰特让自己心安最理想的借口。因为,即使格兰特可能图谋人命,甚至置人于死地,他仍不能违背自己的道德准则。

其实,格兰特又误会麦尼尔了。工程师是个老烟枪;就算是平时,烟草也是维持他心神稳定的必需品,试想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又会多么需要烟呢!这是偶尔才抽甚至不太享受抽烟的格兰特不可能理解的。

麦尼尔规定自己一天只能抽四支烟。他仔细计算过,这不会对全船氧气消耗量造成具体可测量的影响,却为他精神稳定(间接而言,也对格兰特的精神稳定)大有助益。他深知不可能与格兰特解释这些,于是私底下偷抽。自己竟能如此自律,麦尼尔不只感到庆幸,甚至有些自我陶醉。格兰特察觉烟味,纯粹是麦尼尔运气太差。

虽说格兰特才刚刚说服自己实施谋杀,他的行动却极为按部就班。他毫不迟疑,加快脚步回到控制舱,打开药箱。药箱内容物标示清楚,排列井井有条,太空中所有可能发生的紧急事件,几乎都被设想到了。

甚至包括最极端的事件……格兰特在找的小瓶子就收纳于弹性束带后方,瓶身图案已经潜藏在他脑海深处好几天了。白色标签上画着骷髅与两根交叉骨,图下文字写着:用量约半克,无痛且几乎即刻导致死亡。

无痛且即刻导致死亡,很好。标签略过未提的是,此毒药尝起来也没有味道。

格兰特准备的餐食与麦尼尔精心倾力的料理天差地别。任何懂吃或长期生活于太空的人,为了保护自己,通常都善于烹饪。麦尼尔很早以前就习得烹饪的技艺。

对格兰特而言,用餐是无可避免且恼人的例行公事,能越快解决越好。他的料理向来反映这种观点。麦尼尔已经不再抱怨;不过,看到格兰特对眼前这顿饭下的工夫,他必定深感好奇。

若麦尼尔用餐时注意到格兰特越来越紧张,他也没说出口。两人沉默用餐,但这也不令人意外,毕竟闲聊的可能性早已耗尽。收拾完最后的餐盘(碗缘向内折的深碗,以免食物飘出来),格兰特走进厨房,准备餐后咖啡。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咖啡上桌前,令人发狂且荒谬的事发生了。格兰特突然想起上世纪一部经典影片[5]的桥段:伟大的卓别林试图对妻子下毒,却不小心互换了杯子。

<!--PAGE11-->此时,千不该万不该想起的就是这种事。格兰特静默地陷入歇斯底里,慌乱得直发抖。爱伦·坡笔下那乐于违背谨慎的原则与自保背道而驰的悖理恶魔正在蠢动,整整一分钟后,格兰特终于能控制住自己。

他设法维持(至少表面上看来)冷静,把两个塑料容器与吸管端上桌。不会弄混的,因为工程师的容器上写着大大的“麦”字。

想到这儿,他又差点忍不住要开始神经紧张得咯咯笑,于是赶紧克制自己,同时悲惨地惊觉他的心理状态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差。

格兰特尽力不显露心迹,有些入迷地看着麦尼尔把玩咖啡杯。工程师看来完全不赶时间,他别有深意地望向太空,最后才将吸管凑至唇边啜饮。

不一会儿,他咳了一声——格兰特觉得有只冰冷的手紧紧攫住他的心脏。麦尼尔面向格兰特,平稳地说:“你总算会弄咖啡了!还真烫。”

格兰特的心终于慢慢恢复跳动。他怕说话会穿帮,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麦尼尔小心地将杯子置于距离他的脸几英寸以外,让它在空中飘浮。

麦尼尔看起来若有所思,仿佛正为了重大发言斟酌用词。格兰特暗自咒骂自己,咖啡太烫了,谋杀犯都是因为这种小细节出错而上绞刑台的。麦尼尔再等下去,格兰特就要因为过于紧张而自乱阵脚了。

“我想,”麦尼尔悄声向格兰特说,“你应该想到过,船上的氧气够我们其中一人安全抵达金星。”

格兰特尽力控制怦怦作响的脑袋,逼自己回神,将眼神从那个令人入迷的杯子转开。回答时他感到喉咙干涩:“是有……这么想过。”

麦尼尔轻触杯子,觉得还是太烫,继续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我们其中一人决定从气闸口走出去,不就很合理吗?或者,喝下这里头的毒药?”他以拇指指向医药箱,他们的位置刚好看得见。

格兰特点点头。

“当然,唯一的问题是,”工程师说,“谁是倒大霉的那个。我提议以抽牌或其他随机的游戏决定。”

格兰特盯着麦尼尔,看得出神,入迷程度几乎要高过他紧张的程度。他不敢相信工程师竟能如此冷静地讨论这个话题。格兰特原本确信他并未起疑心,但显然他的思考脉络与格兰特自己的不谋而合。而在此刻提起这件事,怎么想都不是巧合。

麦尼尔认真地望着格兰特,仿佛在观察他的反应。

“你说得对,”格兰特听见自己回答,“我们应该讨论讨论。”

“是啊,我们该这么做。”麦尼尔漠然地说,接着再次伸手取杯子,将吸管凑至唇边,慢慢啜饮。

格兰特无法等着麦尼尔喝完。他以为能卸下重担,却诧异地发现并没有更轻松,甚至微微感到后悔;但不是因为懊悔,而是瞬间想起,接下来只有他独自待在星后号,被自己的思绪纠缠,救兵到来前他得撑超过三周时间。

<!--PAGE12-->他不希望见到麦尼尔死去,对此他感到相当反胃。于是,没有再多看受害者一眼,格兰特开始朝出口移动。

恒常不移的炽日与星辰毫不闪烁,照耀着星后号,太空船看似和繁星同样静止不动,丝毫看不出杠铃造型的小小太空船正全速前进,较小的那个球体静静等待,时间一到,便将释放百万马力。确实,也丝毫看不出船上是否有任何生命。

太空船夜侧的气闸缓缓打开,船内的光透了出来,形成灿烂的光环,诡异地悬于黑暗中。光环突然出现缺蚀,两个形体飘出船外。

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形体庞大许多,且原因相当关键——较大的形体,原来穿着太空服。有些服饰,可以任人高兴穿脱,顶多损及名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失,可太空服并不是这么回事。

黑暗中看不清形体的动作。接着,较小的形体开始缓缓移动,逐渐加速,从太空船阴影中蹿出,暴露于阳光之下。现在能清楚看见形体背后绑着一个圆筒,气体向后喷射,细雾随即消失在太空中。

那个“火箭”虽原始但实用。这样一来,太空船微小的引力就不至于将形体拖回船边。

向外射出的尸体微微旋转,衬着繁星越来越小,一分钟内便从视线消失。气闸边的形体动也不动,看着尸体消失。接着,舱外门关闭,光环消失,太空船阴影侧的墙上只剩地球反射的光微微闪烁。

接下来的二十三天皆无事发生。

赫拉克勒斯号的船长转向大副,轻叹一口气。

“我原本担心他办不到呢。只凭他一个人驾船切换轨道,应该难以招架吧!尤其现在船上的空气又那么差。我们多久能接到他?”

“大概一小时。他的离心率还很高,不过我们能修正。”

“很好。发消息给利维坦号和泰坦号,说我们与飞船联系上了,要他们准备起飞。另外,如果是我,气闸口接上之前,都不会跟你那些记者朋友爆什么料的。”

大副还算懂礼貌,脸红了:“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声音听起来有点受伤,他轻巧地按着计算器的按键,似乎对荧幕上闪现的答案感到不悦。

“我们最好登船,自己帮星后号减速至圆周速率,再呼叫其他拖船,”大副说,“不然会浪费很多燃料。星后号现在的速度还是太快,每秒快一千米呢。”

“好主意,叫利维坦号和泰坦号待命,等我们通知新轨道再出发。”

信息还在努力穿过遮蔽了底下行星大半表面的厚重云坡,大副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他现在感觉如何呢?”

“这我知道。他肯定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其他什么都顾不了。”

“可是,他为了平安回家,把同伴留在太空中呢。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这么做。”

“谁会希望这么做呢?但你也听到广播啦,他们冷静讨论过,输的人进太空。这是唯一合理的办法。”

<!--PAGE13-->“或许合理,但为了自己能活下来,这么冷血地让同伴牺牲性命,实在很糟。”

“该死,别那么多愁善感!若这事儿发生在我们身上,我敢打赌,你早就把我推出去了!我恐怕还来不及说再见呢!”

“除非你先打算那样对我。话说回来,赫拉克勒斯号大概遇不上这种事。我们顶多出港五天而已吧?哼,还说太空旅行有多浪漫呢!”

船长没有回应。他正从导航望远镜的目镜向外窥视;星后号应该已经进入视线范围内了。船长调整刻度时无人说话,一会儿后,船长满足地轻叹一声。

“看到飞船啦,约九百五十千米。要船员待命,然后再传个信息给他吧。跟他说,我们再半小时就到……虽然没那么快,至少让他开心点。”

几千米长的尼龙绳吸收了两艘船的相对动量,因为压力而慢慢变形;星后号与赫拉克勒斯号向彼此靠近,尼龙绳又渐渐松弛。电动绞车开始运作,赫拉克勒斯号像蜘蛛般沿着绳索爬至货轮旁。

两人身着太空服,挥汗扛着笨重的反应处理设备,(因此艰难地)接上太空船的气闸,加以固定。船舱外门滑开,两船气闸口新鲜与混浊的空气混合。赫拉克勒斯号大副手里握着氧气筒,边等边猜想幸存者的状态如何。然后星后号舱内门滑开了。

两人分别站在连接两船气闸的廊道两端,对望了片刻。气氛平淡,没有什么戏剧性,大副因而感到惊讶,并微微失落。

为了成就此刻,发生了那么多事;而此刻即将铸为历史,竟如此寡淡,几乎像是反**一般。大副暗自希望(因为他是无可救药的浪漫派)能够说出什么千古名言,例如“阁下想必是李文斯顿博士”之类,让他名垂千史。

不过,他只说得出这么一句:“你好啊,麦尼尔。很高兴见到你。”

尽管大为消瘦、神情枯槁,但麦尼尔经历如此折磨,状态已算不错。他感激地吸进一大口纯氧,尽力抗拒想即刻躺下睡觉的冲动。他向大副解释,为了保存氧气,过去一周里他几乎只睡觉,不做别的事。大副看来松了口气;他本来担心,不知道等多久麦尼尔才会娓娓道来。

货物正在转运,其他两艘拖船正映着金星新月形状的云雾攀升,麦尼尔开始交代过去数周的事件,大副偷偷摸摸地做笔记。

麦尼尔平静地叙述,不带个人情感,仿佛转述发生在别人身上或纯粹虚构的冒险故事——当然,某个层面而言,这么看待也没有错;但若认定麦尼尔说了谎,又不甚公道。

他并没有捏造任何事,但略过了不少。他有三周时间可整理说辞,也确保其中毫无破绽……

格兰特已经到了门口,才听见麦尼尔轻声唤他:“怎么急着走呢?不是有事情得讨论吗?”

<!--PAGE14-->格兰特抓着门,停下移动的身体。他缓缓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工程师。麦尼尔早该死了,却仍舒适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表情极富深意。

“坐下。”麦尼尔明确地说。这时,仿佛所有权威都交到了他的手里。格兰特顺从地照做。情况有异,但他不确定哪里出了错。

控制舱内的寂静似乎无止尽。然后,麦尼尔颇为忧伤地说:“我对你的期望更高啊,格兰特。”

格兰特终于重拾说话的能力,却几乎认不得自己的嗓音。

“你在说什么?”他悄声应道。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麦尼尔回复,露出微微困扰的表情,“当然是指你试图对我下毒的事呀。”

格兰特摇摇欲坠的世界终于崩塌。不过,无论崩塌与否,他都顾不得了。麦尼尔开始检视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

“我想知道,”他说,仿佛只是随口问个时间,“你何时决定要杀我的?”

一切感觉太过虚幻,格兰特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现实,像在扮演某个剧中角色。

“今天早上。”他说,也信了自己的说法。

“嗯哼。”麦尼尔应道,显然不太相信。他抬起脚,往医药箱移动。格兰特的双眼跟着他移动,看他在箱子隔间里翻找,带着小毒药瓶回到座位。瓶子看起来仍是满的,格兰特细心确认过这点。

“或许我该对整件事情大发脾气,”麦尼尔用两根手指捏着药瓶,继续以闲聊的语气说道,“但不知怎的,我没有很生气。可能因为我本就对人性不抱太大幻想吧。当然啦,也因为我老早就知道会这样。”

格兰特只听进了最后一句。

“你……早就知道?”

“老天爷啊,当然了!你实在太容易看透,恐怕不适合当罪犯。好啦,现在你的小小计谋失败了,搞得我们俩立场有点尴尬,是吧?”

这个说法远过于轻描淡写,令人难以回应。

“照理说,”工程师深思着继续说,“我应该暴跳如雷,联系金星中央通信站,任你由官方处置。但这么做实在没有意义,我也不是爱发脾气的人。当然了,你会说那是因为我太懒,可我不这么认为。”

他对格兰特投以扭曲的微笑。

“噢,我很清楚你怎么看我。你那有条有理的脑袋早就把我归类了吧?我很软弱,耽于逸乐。不具备任何道德勇气——或任何道德。我只在乎自己,对其他一切毫不关心。呃,也不是说我否认这些,大概九成都是事实。可是,格兰特啊,剩下那一成才最重要!”

格兰特无心投入精神分析,现在的时机也太不适合。何况,他满脑子都在想到底哪里失败了,麦尼尔的生命为何尚未终结。麦尼尔深知这点,一点也不急着揭晓谜底,满足格兰特的好奇心。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格兰特问,急切地想结束一切。

<!--PAGE15-->“我想继续讨论,”麦尼尔平静地回答,“被咖啡打断的那个话题。”

“你该不会是指——”

“噢,是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没道理啊!你暗藏了一手!”格兰特哭喊。

麦尼尔叹息。他把药瓶放下,坚定地盯着格兰特。

“你没有立场指控我任何事吧。就像先前说的,我提议我们共同讨论决定由谁服下毒药。还有,”他又拿起药瓶,“是货真价实的毒药,不像这玩意儿,只在嘴里留下怪味。”

仿佛有道光照入格兰特的脑海里:“你把毒药调包了!”

“当然。你可能以为自己演技不错,老实说,格兰特,在我看来你的演技烂透了。我早就看出你在谋划些什么,可能比你自己发现得更早。过去几天,我已经彻底把船上的危险都排除了。想象你可能杀我的各种方式确实很有趣,也很能消磨时间。毒药实在太容易想到,我第一个解决的就是它。只是,放示警信号时,我下手可能太重,喝第一口咖啡时我差点露馅儿。盐跟咖啡实在不搭。”

麦尼尔又露出那个扭曲的微笑:“而且,我本希望你的手法可以更细致些。目前,我已经想出十五种在太空船上杀人的方法,不过暂且不一一说明。”

这下可好,格兰特心想。他非但没有被当成罪犯,反而像没有好好做功课的愚蠢学童。

“尽管如此,”格兰特不可置信地说,“你还是愿意从头开始?如果输了,也愿意自杀?”

麦尼尔沉默了好一阵,然后缓缓道:“看来,你还不相信我。你那死板的脑袋想不通,对吧?或许我能解释给你听。其实这很简单。

“我确实享受人生,格兰特,无愧无悔。可最美好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我对于活下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执着。确实,活着的时候,对于生活许多方面,我还是颇为挑剔。

“你可能以为我的人生毫无理想吧,格兰特。但我确实有理想。我向来希望自己的行为符合文明和理性。当然不见得每一次都成功,若失败,我总希望能够补救。”

他停顿了一下。再接下去说时,他的语气好像要为自己辩解,而不是格兰特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辩驳:“我向来都不太喜欢你,格兰特,可是我对你很是敬佩。所以我实在很遗憾事情落到这步田地。船体破洞那天,我对你再敬佩不过了。”

说到这里,麦尼尔第一次必须搜索合适的字词。说下去时,他回避格兰特的眼神。

“我那时的表现不算多好。我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却发生了。长期以来,我都以为自己不会崩溃,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令我措手不及。”

他试着用幽默掩饰难为情:“第一次上太空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我肯定自己不可能晕太空的,结果下场更惨,要是我没有过度自信就好了。但是,我那时挺过来了,这次也是。格兰特,看到你开始崩溃,是我这辈子最惊讶的事情。竟然是你!

<!--PAGE16-->“噢对,红酒的事!可以想象你正在想那个。关于那次,我可毫不后悔。刚刚说过吧,我的理想是做个文明人,而文明人总知道何时该喝醉。你可能不理解就是了。”

奇怪的是,格兰特正开始慢慢理解。他终于得以一窥麦尼尔错综曲折的思路,并发现自己对他的看法错得离谱。不,也不是这么说;格兰特的看法确实没错,但仅仅触及表面,他未曾设想表面之下的层层叠叠会有多深。

灵光首度乍现,纵然不可复返,格兰特终于理解麦尼尔行事背后的动机。这并不单是懦夫想为自己扳回颜面或对世人证明自己而已,毕竟不会有人确知星后号船上具体发生了何事。

再怎么说,依着麦尼尔那时常惹恼格兰特的安然自得的个性,他恐怕完全不在乎世人的评价。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他势必得尽力维护他对自己的评价;若做不到,人生根本不值得活,而麦尼尔是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心意过活的。

工程师细细观察格兰特,大概猜到格兰特已经逐渐得出真相,于是语气突然转变,仿佛自陈过多,感觉有些抱歉。

“别以为我多么天真,乐于以德报怨,”他说,“这纯粹是逻辑。毕竟,我们势必得达成某种程度的协议。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对方没有留下什么免责的信息就死了,我们任何一人都难以解释发生的事。”

格兰特被熊熊怒火遮蔽,完全没想到这点。不过,他也不认为这件事对麦尼尔的决策有多大影响。

“是吧,”他回道,“你说得对。”

格兰特现在感觉好多了。所有的憎恨之情都从他身上流光,他终于回归宁静。真相已大白,他接受了现实。事实与他所想象的差了多远都不再重要。

“好,那就来吧,”他不带情绪地说,“我记得船上有副新的卡牌。”

“我们应该先跟金星通话。我们两人都得传信息,”麦尼尔特别强调,“一切协议都该完整记录在案,以免有人问起令人尴尬的问题。”

格兰特心不在焉地点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太在乎了。甚至,十分钟后,他抽出牌,面朝上摆在麦尼尔的牌旁边时,他还微笑了。

“这就是所有的来龙去脉了吗?”大副问道,暗忖自己在维持体面的前提下,能多快冲到发送器前。

“是的,”麦尼尔不疾不徐地说,“就是这样。”

大副咬着铅笔,盘算下个问题的用词:“我想,格兰特的反应相当冷静啰?”

船长瞪了大副一眼,他躲开了。麦尼尔依旧漠然地看着他,仿佛可以看穿大副,读到那些煽情的新闻头条。麦尼尔起身,朝观景窗移动。

“你们都听过他的广播信息,不是吗?听起来够冷静吧?”

大副叹息。此般情境下,两人竟能如此理性、如此自持,仍然令他难以置信。他可以想象所有充满戏剧性的转折:偶然爆发的疯狂行径,乃至于意图谋杀。然而,根据麦尼尔的说法,这一切都没发生。太可惜了。

<!--PAGE17-->麦尼尔再次开口,像自言自语:“是啊,格兰特行为可敬,非常可敬。实在太可惜了……”

接着,他似乎对这个永远澄亮、无可比拟的灿烂行星看得入了迷。金星逐渐接近,每秒更近一千米;不远处,雪白的云臂向外延展,盘踞大半天空。在那底下,便有生命、温暖、文明——与空气。

未来,不久前还凝缩于一个定点,现又重新开展,通往各种未知的可能与美好。但是,麦尼尔能够感受到自己背后的目光,援救他的人仍在刺探、怀疑——以及谴责。

终其一生,他都会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窃窃私语:“那个人不就是——”

他不在意。麦尼尔这辈子终于有一回能对自己问心无愧。或许某天,他心里那无情的自我分析会再剥开他的行为,显露真正的动机,对他耳语:“利他主义?别开玩笑了!你只是自我陶醉而已——对你来说,你自己的意见比别人的意见重要得多!”

那个悖理、顽固且令人发狂的声音,使麦尼尔此生所有事都显得毫无意义,但目前仍沉默无语。光是这样他便已满足。他已抵达风暴中心的宁静,无论维持多久,他都要好好享受。

(译者:张芸慎)

[1]破裂应变:一含裂缝之结构物,于外加负载下,若该裂缝之应力强度因子等于或大于材料之破裂韧度,则裂缝将产生延伸现象,此时之应力场大小被称为破裂应力,而再根据材料组成律求出之应变,被称为破裂应变。

[2]也即霍曼转移轨道。从近拱点/近日点(椭圆轨道与引力中心最近位置),也就是与低轨道行星轨道的切点,至远拱点/远日点(椭圆轨道与引力中心最远位置),也就是高轨道行星轨道的切点。——译者注

[3]《智慧的七柱》: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根据自己在1916至1918年间作为联络官参与阿拉伯起义的经历所著的自传。书名源自《圣经·旧约》的箴言(9:1):“智慧建造房屋,凿成七根柱子。”

[4]《暴君焚城录》:1951年上映的美国史诗电影,讲述了古罗马帝国时代的昏君尼?王荒**无耻,导致罗马民众纷纷反抗暴君,最后整个罗马城陷入一片火海的故事。

[5]指1947年上映的影片《凡尔杜先生》。——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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