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是慢慢地才发现了这一切。我觉得我意识到他的存在让他更享受了。我认为他在刻意帮我打破他那边的屏障。因为最后,我已经能够看到他了。”
康诺利突然停了下来。皮尔森朝四周看看,他发现这时候山顶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二人了。一对年轻的情侣手牵手走在通往十字架的路上。他们两个人身体健美,这在岛上居民当中非常常见,并无突出之处。他们在夜色中很显眼,任何人都能看到他们,但是他们经过时没有任何认出二人的迹象。康诺利看着他们离开,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我觉得我该为此感到羞愧,不过我刚才真的希望他会离开我进入那个男孩的身体。但是他不愿意,尽管我再也不想按他的规则玩了,他还是想继续留在这儿看看会发生什么。”
“你得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皮尔森说,他对于故事被打断表现得有点生气。康诺利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回答:
“你能想象出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吗?他就处于那种空心的蛋形空间里面,周围是似乎永远都在缠绕翻滚的蓝色迷雾,但这个空间的位置永远都不会发生变化。这里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没有重力,要不然就是他已经知道反重力的方法了。因为他就飘浮在空间的中央,他周围是一圈有凹槽的短圆柱,慢慢在空中转动。我觉得它们应该是某种按照他的意愿工作的机器。有一次他旁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从里面伸出了跟人类一模一样、线条漂亮的手臂。那估计是个机器人,但是手掌和手指都跟活人一样。它们给他喂食物、做按摩,像对待婴儿一样为他服务。太可怕了……
“你见过狐猴或者幽灵眼镜猴吗?他长得很像这类动物,有点像人类,但像噩梦般扭曲,长着不怀好意的大眼睛。很奇怪的是——人们肯定想不到人类会朝着这个方向进化,他全身长了一层细软的皮毛,跟他生活的房间一样是蓝色的。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处于同一种姿势,像睡觉的婴儿一样身体半蜷缩着。我认为他的双腿已经彻底退化了,可能他的手臂也已经退化了。只有他的大脑仍然灵活,在历史中到处搜索猎物。
“现在你就能明白,为什么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都帮不到我。如果我精神失常的话,你推荐的精神病医生兴许还能治好我,但是能够对付欧米伽的科技还没有发明出来呢。”
康诺利停了下来,然后挖苦地笑了笑。
“恰恰是因为我理智清醒,我才能认识到你不可能相信我。所以我们根本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
皮尔森从自己一直坐着的大石头上站起来,微微打了个寒战。晚上冷了起来,但是康诺利说话的过程中,他内心充斥的无力感更让他感到刺骨。
“我就坦白说了,罗伊。”他慢慢地开始讲,“我当然不相信你。不过你如此相信欧米伽的存在,他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所以基于这一点我会接受他的存在,跟你一起和他斗。”
“这可能是场危险的游戏。我们怎么知道他走投无路时会做出什么事。”
“我愿意冒这个险。”皮尔森一边回答说,一边开始往山下走。康诺利没有表示反对,跟在他身后:“那么,你自己打算怎么做呢?”
“放松。避免出现任何情感。最重要的是,远离女人——露丝、莫娣和其他女人。这是最困难的。要打破一辈子的习惯并不容易。”
“我完全相信。”皮尔森有些冷淡地说,“到现在为止效果怎么样?”
“完全成功。你看,他的急切让他达成不了自己的目的,因为我只要一想到**,全身都是恶心和自我厌恶的感觉。老天,我一辈子都在嘲笑那些拘礼的人,现在自己却成了这样的人!”
皮尔森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答案。他完全不敢相信,但是他终于认真想了想康诺利的过往经历。欧米伽不过是良心的标志,是内疚的体现。当康诺利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不会再被纠缠了。至于幻觉细致入微得令人惊奇,这不过是人类大脑为了尽力自我欺骗耍的花招。这种偏执之所以会以这种方式呈现,一定有理由,但是这并不重要。
他们离村庄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皮尔森把这个想法解释给康诺利听。康诺利听得非常耐心,以至于皮尔森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捉弄的人,但是他还是坚持讲到了最后。他讲完时,康诺利发出了短促的、闷闷不乐的笑声。
“你的故事和我的一样自洽,但是我们两个人谁都没办法说服对方。如果你是对的,那么我可能会时不时地回到‘正常’状态。你无法想象欧米伽对我来说有多真实。他甚至比你更真实,如果我闭上眼睛,你就不见了,但是他还在那里。我真希望他在等什么!我已经放弃了原有的生活,他知道只要自己在,我就不会回头。所以他继续缠着我能有什么好处?”他转向皮尔森,话语中带着狂热急切,“那是真正让我害怕的,杰克。他肯定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我的一生对他来说是一本可以随意翻看的书。所以我以后一定还有一些他想体验的经历。有时候,我会好奇是不是我的死亡。”
此时他们已经在村庄周边的房子旁了,他们前方,西莱纳岛的夜生活逐渐展开。此时他们也不是四下无人了,康诺利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在山顶上他并不是正常状态的自己,至少表现得很友好,可以聊天。但是现在,他们眼前有开心的、无忧无虑的人群,似乎这让他自闭起来了。皮尔森往前走的时候他拖拖拉拉的,突然拒绝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皮尔森问,“你会跟我去酒店一起吃饭的吧?”
康诺利摇摇头。
“我不能。”他说,“那样会遇到太多人。”
对于一个喜欢人群和派对的人来说,讲出这番话着实令人震惊。这比其他任何事都能证明康诺利的改变有多大。皮尔森还没来得及想出合适的回答,康诺利就已经抬脚溜进了一条小巷。皮尔森又伤心又生气地开始追他,然后又放弃了。
那天晚上,他给露丝发了一条长长的电报,竭尽全力地安慰对方。然后,筋疲力尽地去睡觉了。
但是他躺了一个小时都没有睡着。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大脑还非常活跃。他躺着看投进房间的那片月光缓缓地在墙上移动,它标志着时光的无情流逝,就像在康诺利瞥见的那个遥远时代里一样。当然,这完全只是想象,不过皮尔森还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开始渐渐接受欧米伽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危险。从某种意义上说,欧米伽确实是真实的,跟其他抽象思维一样真实,比如自大和潜意识。
皮尔森好奇康诺利回到西莱纳岛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在遇到感情危机时——他躲过很多次感情危机,不过其他几次都不如这一次严重——康诺利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他会回到这个可爱的小岛上,他那迷人却不负责任的父母就是在这里生下了他,他也是在这里长大的。皮尔森太清楚了,他正在寻找自己只在某个人生阶段才获得过的满足感,而在露丝和其他所有无法抵挡他魅力的人的臂弯中,他也在寻求同样的满足感,却只是徒劳。
皮尔森并不是想批评自己这位不开心的朋友。他从没有下过判断,只是带着一种热切的、同情的目的去观察,它很难算得上是包容,因为包容意味着要放松标准,但是他一向没有标准……
焦躁不安的一夜过去,皮尔森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早餐,然后下楼去前台看露丝有没有回复。晚上又有人到了这家酒店,酒店角落里摞着两个行李箱,显然是英国来的,等着搬运工把它们搬走。皮尔森无事可做,便产生了好奇心,他看了看行李牌,想知道这位同胞是谁。然后他就僵住了,匆忙地四下看看,然后冲前台跑过去。
“这位英国女士,”他焦急地说,“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小时以前,先生,乘早班船来的。”
“她现在在酒店里吗?”
前台看上去有点犹豫,然后优雅地回答。
“没有,先生。她很匆忙,问我她该去哪儿找康诺利先生。我告诉了她。我希望一切顺利。”
皮尔森小声咒骂了一句。显然这是非常不幸的打击,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得防范这个。莫娣·怀特比康诺利描述中更加意志坚定。她不知以什么方式发现他逃走了,然后便在骄傲或者欲望,又或者是双重作用下跟着他来了。她来到这家酒店并不意外,来西莱纳岛的英国旅客几乎都会选择这里。
往山上的别墅走时,皮尔森一直在跟逐渐变强的无力感对抗。他不知道自己见到康诺利和莫娣时应该做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有一种不清不楚的、迫切的冲动要去帮忙。如果他能在莫娣抵达前赶到别墅,也许能说服她相信康诺利是个病人,她的介入只会带来伤害。但这是真的吗?很可能现在他们二人已经感人至深地和好了,而且都不想见到他。
皮尔森穿过大门时,两人正在别墅前漂亮的草坪上交谈,皮尔森停下喘了口气。康诺利正坐在棕榈树下的一张钢管椅子上休息,而莫娣在几码以外的区域走来走去。她说话很快,皮尔森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从她说话的语调来看,她显然是在恳求康诺利。这种场面有点尴尬。皮尔森还在犹豫要不要往前走的时候,康诺利抬头看到了他。他的脸像戴了一个完全没有表情的面具,看上去既不欢迎他,也不反感他。
莫娣停下来,转身看闯入者是谁,皮尔森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脸。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不过绝望和气愤让她的五官扭曲,看上去就像某出希腊悲剧中的人物。她不仅饱受被轻蔑的折磨,而且因为不明白原因为何而痛苦不堪。
皮尔森的到来成为她被压抑的情绪爆发的导火索。她突然从他身边跑开,朝着康诺利走去,而康诺利则继续用毫无生气的目光看着他。有那么一会儿,皮尔森对于她的行为毫无头绪,然后他惊恐地大叫:“小心,罗伊!”
康诺利以惊人的速度躲开了,仿佛从恍惚中突然苏醒了。他抓住了莫娣的手腕,她短暂地反抗了一会儿,然后他就从她身边走开了,带着一种惊奇的表情看着手掌中的某种东西。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恐惧和羞愧让她无法动弹,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康诺利右手掏出手枪,用左手亲切地擦了擦它。莫娣发出了低沉的呻吟。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罗伊!我发誓!”
“没关系,亲爱的。”罗伊轻声说,“我相信你。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他的声音无比自然。他转身朝向皮尔森,对着朋友露出一个男孩子气的微笑。
“原来他等待的是这个,杰克。”他说,“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不!”皮尔森满脸恐惧地惊呼,“别这样,罗伊,我的天哪!”
但是康诺利已经扣动了扳机,他站得离皮尔森太远了。与此同时,皮尔森无比清晰地知道欧米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欧米伽现在要寻找一个新的寄主了。
他以前从没见过枪口发出的闪光,也没有听过这样微弱却有力的爆炸声。他熟悉的世界从眼前渐渐消失,如今他周围是那个蓝色房间中固定却不断缠绕的迷雾。房间中央有两只没有眼皮的大眼睛在盯着他,这两只眼睛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凝视过多少人了?现在它们非常满足,但也仅限于此刻而已。
(译者:丁将)
[1]欧米伽是希腊字母的最后一个。——译者注
[2]尼禄、卡里古拉、提比略均为古罗马帝国臭名昭著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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