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代斯市长不是个勇敢的人,所以他只能做一件事。他捐出手帕,逃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克莱德一生中面临的最困难的问题,根本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参考。罗拉是属于他的——大家都知道。如果他的竞争对手是其他村民,或者是来自塔拉萨其他地方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但他们必须遵守好客的规矩,以及最重要的是,他对地球上任何事物都有天然的敬畏,这使他没办法礼貌地要求莱昂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但在此之前的类似场合,从来没有发生过丝毫的麻烦。这可能是因为克莱德身高超过六英尺,身材匀称宽大,一百九十磅的身躯上没有多余的脂肪。
在海上漫长的时间里,当他除了沉思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时候,克莱德就在脑子里模拟与莱昂进行一场短促而敏捷的较量的场景。这场较量不会持续很久;虽然莱昂不像大多数地球人那样瘦弱,但他和他们一样,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显然不是任何以体力活动为生的人的对手。这就是麻烦所在——这就不公平了。克莱德知道,如果他和莱昂打起来,不管他理由多么充分,众人都会感到愤怒。
而他又有多么充分的理由呢?这才是让克莱德担心的大问题,因为在他之前,无数人都担心过这个问题。莱昂现在几乎已经成了家里的一员;每次他到市长家打电话,地球人似乎都会以某种借口出现在那里。克莱德以前从未感受过嫉妒这种情绪,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还在为舞会的事感到不满。它是几年来最盛大的社交活动,事实上,在整个棕榈湾的历史上,没有什么事情能与之相提并论。让塔萨拉的总统、一半的议会和五十名来自地球的游客同时出现在村子里,这种事情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
虽然他的体形和力气都很大,但克莱德舞跳得也不错——尤其是和罗拉在一起的时候。但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有机会证明这一点,莱昂一直忙着展示地球上最新的舞步(最新,也就是说,如果你忽略了它们一定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过时的事实——除非它们又回潮了,成了现在最时髦的舞步)。在克莱德看来,莱昂的技巧很差,舞蹈也很丑陋,罗拉对这些舞蹈表现出的兴趣简直太可笑了。
当机会来临时,他傻乎乎地把这番话告诉了她,那也成为了当天晚上他和罗拉跳的最后一支舞。从那时起,她开始对他视而不见。克莱德一直忍到了自己的极限,然后去往酒吧买醉。他很快就达到了目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不情愿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
舞会很早就结束了,总统发表了简短的讲话——这是他当晚的第三次讲话,他介绍了星舰的指挥官,并承诺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戈德船长的讲话同样简短,他显然是一个更习惯于命令而不是演说的人。
“朋友们,”他开始说道,“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不必说我们多么感激你们的盛情和善意。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唯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时间多看看你们美丽的岛屿和岛上的人民。如果我们的行为中有任何不妥或冒犯,希望你们能够原谅,但我们心中不得不把飞船的修理和同伴的安全放在首位。
“从长远来看,也许对我们双方来说,那场让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故都是一件幸事。它给了我们快乐的回忆,也给了我们启示。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给我们上了一课。希望我们能把在旅程终点等待的世界,建设成像你们的塔拉萨一样公正美丽的人类家园。
“在我们继续航行之前,我们有责任也很高兴地把所有的记录留给你们,以弥补你们与地球上次接触以来留下的空白。明天我们将邀请你们的科学家和历史学家到我们的船上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复制他们想要的任何信息磁带。因此,我们希望给你们留下一份遗产,这将丰富你们的世界,让你们的子孙后代受益。这是我们最起码能为你们做的。
“但今晚,我们可以把科学和历史放在一边,因为我们船上还有其他宝藏。自从你们的祖先离开后的几个世纪里,地球一直没有闲着。现在,听着,我们一起分享一些地球的遗产,在我们走之前,我们将把它们留在塔拉萨。”
灯光暗了下来,音乐响起。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在惊奇的恍惚中,罗拉听着人们在几个世纪的分离中用声音创造的东西。时间已经毫无意义,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莱昂站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而音乐就在他们周围起伏流动。
这些都是她从未了解过的东西,属于且只属于地球的东西。节奏缓慢的洪大钟声,像看不见的烟雾一样从古老的大教堂尖顶越升越高;耐心的船夫以早已失传的千百种语言吟唱,在白天最后的光亮中逆流而上划船回家;军队朝着战场进发的歌声,时间夺去了他们所有的痛苦和邪恶;当人类最伟大的城市醒来迎接黎明时,千万人的声音合并在一起;极光在一望无际的冰海上跳着冰冷的舞蹈;强大的引擎在通往群星的高速公路上轰鸣着爬升。所有这些她都在这个夜晚传出的音乐和歌声中听到了——遥远的地球之歌,跨越以光年计的距离来到她的耳畔……
清澈的女高音,像鸟儿一样在听觉的边缘俯冲翱翔,唱出了无声的哀歌,撕心裂肺。这是一首挽歌,唱给所有在孤独的太空中失去的爱情,唱给再也见不到的、最后终将消失在记忆中的朋友和家园。那是唱给所有流亡者的歌,对于那些与地球隔绝了十几代和似乎才离开自己的田野城市几周的旅行者来说,都无比清楚。
音乐消失在黑暗中,塔拉萨的人们眼神迷离,避免彼此交谈,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但罗拉没有回自己家,对于那种刺穿她灵魂的孤独,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抵挡,而目前她已经找到了。在森林的暖夜里,莱昂的手臂紧紧地搂着她,他们的灵魂和身体融为一体。就像迷失在充满敌意的荒野中的旅人一样,他们在爱的火旁寻求温暖和安慰。当那团火燃烧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被在夜色中徘徊的阴影所伤,宇宙当中所有的星辰都缩小成了他们可以握在手中的玩具。
对莱昂来说,这份爱情从来都不是完全真实的。尽管所有的紧迫性和危险性使他们来到这里,但他有时会想,在旅程结束时,很难说服自己,塔拉萨不是在他漫长的睡眠中出现的一个梦。比如说,他并不想要这种热烈而注定失败的爱情——它是被强加给他的。然而,他告诉自己,对于经过几个星期的磨炼焦虑之后,降落在这个和平、愉快的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拒绝它。
当他能从工作中逃出来的时候,他就会和罗拉在远离村庄的田野里散步,那里很少有人来,只有耕种机器人会打扰他们的单独相处。在几个小时里,罗拉会问他有关地球的事情——但她绝不会问麦哲伦号的目的地。他很理解她的理由,并尽力满足她对那个世界的无休止的好奇心,对很多人来说,他们还没亲眼见过就已经把它认定为“家园”了。
听到城市的时代已经过去,她感到非常失望。尽管莱昂告诉她,现在地球上两极之间到处都是去中心化的文明,但当她想到地球时,仍然会想起昌迪加尔、伦敦、阿斯特罗格拉德[1]、纽约这些已经消失的巨大城市,她很难意识到它们已经永远消失了,它们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消失。
“当我们离开地球时,”莱昂解释说,“最大的人口中心是牛津、安阿伯或堪培拉这样的大学城;其中一些城市有五万名学生和教授。其他城市连它们一半的规模都没有了。”
“可是它们发生了什么?”
“哦,这并不是单一原因导致的,不过它的开始是因为通信的发展。一旦地球上的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按下按钮看到并与其他任何人交谈,对城市的大部分需求就消失了。然后人类发明了反重力,你可以在天空中移动货物或房屋或其他任何东西而不用担心地理问题。于是距离也不再是问题了,而在几个世纪前,飞机就已经开始让人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在那之后,人们开始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城市也逐渐消失了。”
有一会儿,罗拉没有说话。她正躺在草地上,观察着一只蜜蜂的行为,它和它的祖先一样,都是地球的公民。它正徒劳地试图从塔拉萨的一种原生花中提取花蜜;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昆虫生命,为数不多的原生花也还没有发明出针对这些空中访客的引诱物。
沮丧的蜜蜂放弃了这个无望的任务,愤怒地嗡嗡飞走了。罗拉希望它能有足够的理智回到果园,在那里它能找到更多愿意配合的花朵。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说出了现在已经困扰人类近千年的梦想。
“你觉得,”她不满足地说,“我们会不会突破光速?”
莱昂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以比光更快的速度旅行——回到地球老家,却又能在朋友们还活着的时候返回自己的故乡——每个殖民者都在某一刻梦想过这个。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问题,曾让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却至今束手无策。
“我觉得不会,”他说,“如果能做到,现在肯定已经有人发现突破光速的方法了。不——我们只能缓慢航行,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宇宙规则就是这样,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但我们肯定还能保持联系!”
莱昂点了点头。“没错,”他说,“我们会尽力。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你们应该早就收到地球的消息了。我们一直在向所有的殖民地发送信使机器人,它们携带着直到出发前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完整地球历史,并请求对方反馈。当消息传回地球时,会被转录下来,然后由下一个信使再次发送出去。所以我们有某种星际新闻服务,地球就是中央信息交换中心。这种信息交换当然很慢,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如果最后一个去塔拉萨的信使失踪了,那么一定还有另一个信使在路上——它们也许相隔几年或二三十年。”
罗拉试图设想这个由信使构成的庞大的、跨越星际的网络,信使在地球和它分散的孩子们之间来回穿梭,她好奇为什么塔拉萨会被忽略。但有莱昂在她身边,这似乎并不重要。他就在这里;地球和群星却遥不可及。正因如此,无论它可能带来任何不快,那都是明天的事……
到这一周结束时,外来者们在俯瞰大海的岩石岬角上,建造了一个屋子,以及一座由金属梁构成的坚固的金字塔,里面有一些神秘的装置。罗拉和棕榈湾的其他五百七十一名居民以及来到村庄的几千名观光客一样,在第一次测试时,都在一边观看。没有人可以进入机器周围四分之一英里以内的区域——这一预防措施在比较紧张的岛民中引起了很大的惊慌。地球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假设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莱昂和他的朋友们在那座金属金字塔里,做着最后的调整——“粗调对焦”,他告诉过罗拉,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明白更多。她和所有岛上的同胞一样焦急不解地看着,直到远处的人影从机器里出来,走到建在上面的平顶岩石的边缘。他们站在那里,海面上有一群小小的人形剪影,凝视着大海。
在离岸边一英里的地方,水面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但这场风暴只保持在一个直径只有几百码的区域内。山一般的波浪慢慢形成,互相撞击,然后又迅速平息。几分钟内,扰动的涟漪已经到达岸边,但小小的风暴中心却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罗拉告诉自己,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手指从天而降,正在搅动大海。
突然,整个模式都变了。现在,海浪不再是互相撞击,而是步调整齐,在一个紧密的圆圈里越走越快。一个水锥正从海面上升起,每一秒钟变得更高更细。它已经有一百英尺高了,它出现时伴随着一种愤怒的咆哮声,这个声音弥漫在空气中,使所有听到它的人心中感到恐惧。但其中不包括从深海中召唤出这个怪物的那一小队人,他们仍旧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看着它,无视几乎是贴着他们脚面的破碎的波涛。
现在,那座旋转的水塔正迅速向着天空爬升,它像箭一样穿透云层,向着太空前进。它那被泡沫覆盖的山顶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从天空中开始不断地落下雨滴,雨滴异常大,就像是雷雨的前奏。并不是每一滴从塔拉萨这片唯一的海洋中升起的水都能抵达遥远的目的地,有些水逃脱了控制它的力量,从空间的边缘落回。
观望的人群渐渐远去,惊讶和恐惧已经让他们无法平静地接受眼前的景象。五百多年前人类就能够控制引力了,这种把戏虽然很壮观,却无法与将一艘巨大的星际飞船以接近光速的速度,从一颗恒星抛向另一颗恒星的奇迹相提并论。
地球人现在正向他们的机器走去,他们显然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很满意。即使在这个距离上,也能看出他们很高兴,很放松——也许是他们到达塔拉萨后第一次这样放松。重建麦哲伦号护盾的水正在被送往太空的路上,将被这些人利用其他奇怪的力量塑造和冻结成形。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出发了,他们的伟大星际方舟会完好如初。
甚至直到这一分钟,罗拉都希望他们失败。现在这种希望已经**然无存了,她看着人造水柱从海里竖起来。有时它微微晃动,它的底部来回晃动,仿佛在巨大的无形的力量之间寻找平衡点。但它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了,它将完成自己的使命。这对她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很快她就得和莱昂说再见了。
她慢慢地走向远处的一群地球人,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莱昂马上甩下了他的朋友们,来到她面前;他的脸上写满了欣慰和幸福,但当他看到罗拉的表情时,这些欣慰和幸福迅速消失了。
“嗯,”他磕磕绊绊地说,几乎就像一个犯罪的小学生被抓了现行一样,“我们已经成功了。”
“这样的话——你还会在这里待多久?”
他紧张地蹭着沙子,无法与她的眼睛对视。
“哦,大约三天——也许四天。”
她试着平静地接受这句话,毕竟,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完全失败了,她根本不能接受这几个字。
“你不能离开!”她绝望地喊道,“留在塔拉萨!”
莱昂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然后喃喃地说:“不,罗拉——这不是我的世界,我永远也无法融入其中。我的半生都在为现在的工作而接受训练,我在这里永远都不会快乐,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尖端科学。一个月后,我应该会无聊地死去。”
“那就带我一起去吧!”
“你不是认真的。”
“可我是认真的!”
“你只是这么认为。你在我的世界里会比我在你的世界里更不合时宜。”
“我可以学习——我会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但也充满了真诚。她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莱昂告诉自己。他的良心第一次击溃了他。他忘了——或者说选择不记得——这些事情对一个女人来说可能比对一个男人来说要严重得多。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罗拉;他非常喜欢她,此生都会把她铭记在心。现在他发现,就像他之前的许多男人一样,说再见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只有一件事要做。长痛不如短痛。
“跟我来,罗拉,”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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