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蒂伯花了点时间才固定好绳索。趁阿拉弗拉号还没开始拉动,他最好赶快讲清楚。
“嗨!”他大喊,“我弄好绳索了,再一分钟就会开始拉。听见了吗?”
砰
“那听我这句,你没办法活着抵达的,我都弄好了。”
砰砰
“你有五小时可以慢慢去死。我弟弟误入你们的地雷区,他垂死的时间更长。你懂了吗?我是从布达佩斯来的。我恨你、你的国家,还有你们代表的一切。你们夺走我的家园、我的家庭,使我们的同胞沦为奴隶。真希望我能看到你现在的表情!真希望我能亲眼看着你死,就像我得目睹西奥死去。出发后,半路上,绳索会从我割过的地方断掉,我会再下水来重新固定,但新的绳索也会再断掉。你坐好了,等着路上颠簸吧。”
蒂伯突然停下,情绪过于猛烈,他全身抖个不停,筋疲力尽。在这恨意喷发的**时刻,其中毫无逻辑或理性可言。他未曾停下来思考——因为他不敢。然而,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真相已经点燃,终究会触及意识,得以见光。
他恨的不是俄国人的所作所为,而是他自己,因为他的作为更加不堪。西奥和上万同胞流的血都染在他自己手上——蒂伯自己就曾是苏维埃最忠诚的支持者,对来自莫斯科的政治宣传照单全收。在中学和大学里,他总是率先揪出、谴责“叛徒”的人。(多少人被他送进劳改营,又有多少人进了匈牙利保安局的刑讯室?)他看清事实时,已经太晚太晚了。况且,那时他也没有挺身对抗——而是逃走。
他逃到世界另一端,试图摆脱罪疚;危险与疲劳耗损是使人遗忘过去的良药。他生命剩下的唯一乐趣是在澳大利亚本土狂热地寻求温存,而他现在的状态,更证明了这些远远不够。若他拥有置人于死的能力,全因他逃到这里只为自寻死路。
舱体闷声不响,沉默像是对他的轻蔑与嘲笑。出于愤怒,蒂伯用刀柄狠狠敲击太空舱。
“你听见没?”他喊,“听见没!”
没有答复。
“该死的!我知道你在听!再不回答,我现在就戳洞让你淹死!”
他确定自己做得到,用刀尖即可。但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那样的死法太快了,太干脆。
舱体依然沉默无声。或许那个俄国人已经吓晕。蒂伯可不希望如此,不过再等下去也没有意义。他怀着恶意再对舱体狠狠敲了一记,便向控制员发出信号。
蒂伯抵达水面时,尼克有新的消息。
“星期四岛那边传来无线电呼叫,”他说,“俄国佬要大家注意火箭的踪迹,说可能在昆士兰海岸附近漂流,听起来急着找到。”
“他们有说什么其他的吗?”蒂伯紧张地问。
“噢,有啊,说那玩意儿绕行月球好几圈。”
“就这样?”
“其他的我记不得了。一堆科学名词,我没听懂。”
可想而知,俄国人总是对实验失败三缄其口。
“你要跟星期四岛回报说找到了吗?”
“你疯了吗?总之,无线电也有点问题,就算想呼叫他们也没法子。绳子绑好了吗?”
“对,看你能不能把它从海底拖起来。”
绳索尾端捆在主桅上,几秒后已被绷紧。尽管海面看似平静,仍有和缓的长浪,帆船约以十至十五度摆晃。每次横摇,舷缘便会上升一两英尺再下降。升降机拉力有好几吨,但仍须小心操作。
绳索发出绷紧的声音,木材嘎吱嘎吱地哀鸣,蒂伯一度担心绳索会撑不住、太早被扯断。但绳索没断,太空舱被提了起来。绳轮转第二圈、第三圈时,太空舱又再升高了些,接着从海床完全被拉起,阿拉弗拉号微微倾向左舷。
“走吧!”尼克说,掌起舵,“应该可以拖那玩意儿走上半英里,才会再着地。”
单桅帆船拖着水底不为人知的包袱,缓缓航向小岛。蒂伯倚着栏杆,任由阳光蒸干他湿透的衣裤,他终于感到平静。距离上次有这样的感受,相隔……几个月了呢?甚至,他的恨意也暂时不再灼烧着他的脑。或许,正如同爱,恨意也是怎么也无法满足的**;至少,他已暂时饱足。
不过,他的决心并没有消退。他执意要贯彻这个奇异、宛若天外奇迹一般落入他手中的复仇大计。血债血还,日日夜夜纠缠着他的冤魂们便或许终于能安息。然而,对于太空舱里的陌生人,蒂伯竟感到一阵诡异的同情,甚至是怜悯;他成了蒂伯对过往盟友、今日死敌的攻击目标。他从敌人那边夺走的,不仅仅是一条性命;毕竟,人命(就算是训练有素的科学家)对俄国人来说又算什么呢?他夺走的,是权力,是声誉,是知识。都是他们最在乎的。
回程过了三分之二,绳索却还没断,他便开始担心。还有四个小时,时间太长了。蒂伯第一次想到自己的计划可能失败,甚至可能反将他一军。万一,尽管他做了种种努力,要是尼克设法在期限前把太空舱拖上岸怎么办?
此时,水中深深的“嘣”一声,整船震动,断裂的绳索飞出水面,海水溅得四处都是。
“就猜会这样,”尼克嘟哝道,“那玩意儿要跌到海**了,你要再下水去弄,还是我让其他人去?”
“我去吧,”蒂伯急匆匆地说,“我的动作比他们快。”
此话不假,但他仍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太空舱。尼克关掉引擎前,阿拉弗拉号又往前移动了不少,蒂伯一度怀疑自己不会再找着它了。他来回四处搜索,直到不小心缠上太空舱尾端的降落伞为止。布幕随洋流缓缓振动,像诡异而丑陋的海怪;但除了复仇失败,蒂伯什么也不怕。他望向前方白色朦胧的形体时,脉搏甚至没有加快。
太空舱体有些刮伤、沾上淤泥,但看起来仍完好。现在倒向侧边,看起来像打翻的搅乳器。里头的乘客想必被摔来摔去,不过,既然他都从月球一路坠落,里头理应防护良好,他应该也平安无事。蒂伯真心希望如此,若不,接下来的三小时太浪费了。
他再次将铜绿的头盔贴住不再光洁如新的金属舱壳。
“嗨!”他大喊,“听得见吗?”
或许俄国人仍打算以沉默抵抗——不过,没有人有那么强的自制力。蒂伯猜得没错,回复的敲击声很快就出现。
“真高兴你还在。”他回道,“一切正如我所说的进行呢。不过,我可能得割得再深一点。”
太空舱没有回应。事实上,尽管再次下水时蒂伯敲了又敲,再下下次也一样,它再也没有响过。最后那次,蒂伯已经不指望有人响应了,由于暴风来袭,他们等了一两个小时,他最后一次下水的时间已经远超过期限。蒂伯有点懊恼,因为他还想好了告别的信息。他还是对着太空舱喊了,虽然知道自己只是白费口舌。
中午刚过,阿拉弗拉号已经尽可能靠近岸边。那里的水只有几英尺深,而且正在退潮。潮汐每往后退一些,太空舱的表面就露出更多一些,现在已搁浅于沙洲上。他们不可能再移它了;已经完全卡住,涨潮才能再松开。
尼克专业地评估情势。
“今晚涨潮会有六英尺,”他说,“以它现在的位置来看,低潮位时只有一两英尺深,我们可以用小船来拖。”
太阳与潮水向下退时,他们就在沙洲上等。无线电广播断断续续地报告搜索行动已经靠近了些,但仍相当遥远。傍晚时,太空舱已几乎完全脱离水面,船员不情愿地滑着小船靠近。蒂伯懊恼地发现,他与同伴一样不情愿。
“侧边那里有个门,”尼克突然说,“天啊!有人在里头吗?”
“可能。”蒂伯答道,他的嗓音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沉稳。尼克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这小子成天都不对劲,但尼克懂得闭口不问,在世界的这个角落,每个人都得学会不要多管闲事。
小船在颠簸的海水中摇晃,现在已和太空舱并排。尼克伸手抓住弯曲天线的根部,像猫一样灵活,四肢并用地爬至金属曲面上。蒂伯完全不打算跟上,只在船上静静地看他检视出入口的板门。
“除非卡住了,”尼克嘟哝道,“不然外侧一定有办法打开呀,若它需要特殊工具才打得开,就算我们倒霉。”
他的担忧毫无根据。凹陷的舱门口周围以模板漆上了十种语言的“开”字,只需几秒就能推断出操作方法。门一开,空气嘶嘶作响,尼克喘了口气:“呼!”脸色瞬间惨白。他望向蒂伯,希望能得到些支持,但蒂伯避开他的眼神。尼可只好不情愿地低身进入太空舱。
他消失了好一段时间。起初,大伙能听见闷哼和撞来撞去的声音,接着是一串夹杂两种语言的咒骂。接着是沉默……长长的沉默。
尼克的头再次出现于舱口之上,他那皮革般经风吹日晒的面容竟然灰败,还流着泪。蒂伯看见如此不可思议的光景,瞬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事情出错了,而他的心思过于麻木,不知怎么面对现实。真相很快便揭晓了,尼克将他找着的东西递过来,不比大型玩偶大多少。
布兰科接过来。蒂伯瑟缩在船尾,当他看见那平静、蜡白的脸孔,层层的冰不只包围了他的心,更封住他的腰下;当他得知自己复仇的代价为何,他的恨与欲火便同时永远熄灭了。
死去的太空人甚至比她活着时更美;虽然娇小,想必她一定既坚韧又训练有素,才有资格出任务。她躺在蒂伯的脚边时,既非俄国人,也不是第一个见证月球远侧的人类;她只是被蒂伯杀死的女孩。
尼克正在说话,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她带着这个,”他嗓音飘忽,“紧紧地握在手里,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拿出来。”
蒂伯几乎听不见尼克的话,也完全没有对尼克掌中的小小录音机瞧上一眼。此刻,所有感受都已经失去意义,他还未想到,复仇女神才要来向他追索他的灵魂,而不久后,全世界都会听见来自黄泉的控诉之声,将他视为该隐之后最罪不可赦的恶人。
(译者:张芸慎)
[1]多分布于太平洋,专产大颗白色、金黄色的南洋珠。——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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