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3月首次发表于《童子军生活》(BoysLife),标题为《太阳干扰机》
收录于《来自太阳的风》
使用太阳风帆在太空中竞赛,这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但科学家正在积极研究这个点子来作为一种推进模式。这个故事原先的题目叫《太阳干扰机》,但因为波尔·安德森几乎同时产生了相同的想法,我不得不很快改掉了名字。
巨大的圆盘状风帆在拉索上扬起,已经兜满了刮在行星之间的风。再过三分钟,比赛就要开始了,但约翰·默顿却感觉比过去一年中的任何时刻都更轻松、更平静。等俱乐部会长发出信号后,不管戴安娜号会带着他走向胜利还是失败,总之他已经实现了梦想。一生之中都在为他人设计飞船,如今他终于能驾驶自己的风帆翱翔太空了。
“两分钟倒计时,”座舱内的电台响了起来,“请确认是否已做好准备。”
一个接一个地,船长们做出了响应。默顿能认出所有的声音——有些声音紧张,有些声音放松——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加对手。在四个有人居住的世界上,只有二十个左右的人能驾驭太阳风帆,他们全都集中在这里,有的在起跑线上,还有的在护航舰上,所有的人都盘旋在赤道上方两万两千英里的轨道高处。
“一号——游丝号——准备完毕。”
“二号——圣玛丽亚号——好了。”
“三号——太阳光束号——可以了。”
“四号——武麦拉号——可以出发。”
默顿听到这个呼号后笑了。原始时代的航天发射场,构成了太空传统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刻就该纪念一下那些先于他飞天的人类。
“五号——列别捷夫号——我们准备好了。”
“六号——阿拉克涅号——好了。”
现在轮到排在队尾的他了,想到在这个小座舱内说的话至少能被五十亿人听到,他不禁感觉有些异样。
“七号——戴安娜号——准备出发。”
“一至七号都确认了,”裁判的小艇上传来了仪式化的声音,“一分钟倒计时。”
默顿差点没听到。他在对拉索上的张力做最后的检查。测力计上的指针都很稳,巨大的风帆已绷紧,在阳光下,它的镜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在飘浮于潜望镜旁失重中的默顿看来,风帆似乎填满了整个太空。它也可能真的能填满——因为它的表面积足足有五千万平方英尺,通过长达近一百英里的拉索连接到他的座舱上。曾经如同白云般行驶在中国海上的运茶船,把它们所有的帆缝在一起,也比不上一面戴安娜在太阳底下展开的帆。不过,它比肥皂泡厚不了多少。两个平方英里的铝箔,厚度却只有百万分之几个英寸。
“倒数十秒。开启所有的摄像机。”
这么大的家伙,却又这么脆弱,人类的头脑实在难以想象。然而,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面脆弱的镜子仅靠捕捉到的太阳光就能将他推离地球的怀抱。
“……五、四、三、二、一,切断!”
七片刀刃划过,切断了七根将风帆与母船相连的细绳。每艘风帆都配了一艘母船,它既是组装的平台,也能提供后勤服务。直到这一刻之前,它们都在以一个紧密的队形绕着地球旋转,但从现在开始,风帆就要开始散开了,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飘扬。第一个飘过月球的风帆将成为胜利者。
在戴安娜号上,似乎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样。但默顿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虽然自己的身体没感受到加速度,但船上的仪表告诉他,此刻风帆正以千分之一个重力加速度前进着。对火箭而言,这个数字简直不值一提——但这已是太阳风帆达到过的最好纪录了。戴安娜的设计很精巧,巨型帆面的表现也符合计算。按照这个加速度,绕地球两圈之后就能达到逃逸速度,然后他就能往月球飞去,太阳的全部力量在后面为他加油。
太阳的全部力量……他无奈地笑了笑,想起了跟地球上的听众解释太阳风帆原理时的各种努力。在早期,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筹钱。虽然他是宇宙之力公司的首席设计师,一系列大获成功的飞船给他带来了众多荣誉,但公司对他的业余爱好却并不热心。
“把你的手放到阳光下,”他对听众说道,“能感觉到什么?热,当然。但是,还有压力——尽管你从未感觉到,因为它太小了。在你手掌的面积上,它施加的力只有百万分之一盎司。
“然而,在太空里,即便这么小的压力也有大用场,因为它一直存在,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一天连一天。和火箭燃料不一样,它是免费的,而且取之不竭。只要我们有决心,我们就能找到办法利用它。我们可以制造风帆来捕捉太阳喷出的辐射。”
讲到这里,他会取出几平方码的帆面材料扔给听众。银色的薄膜会扭转卷曲,如同烟雾一般,并在热气流的作用下缓慢地朝着天花板飘去。
“你们能看到它有多轻,”他继续说道,“一个平方英里的重量只有一吨,却能收集五磅的辐射压力。所以它会开始移动——它也可以拖着我们一起前进,只需装上索具即可。
“当然,它的加速度会很小——大概只有千分之一个重力加速度。听上去不怎么样,但让我们先来仔细分析一下。
“它意味着在第一秒内,我们大概会移动五分之一个英寸。我打赌一只健康的蜗牛也能爬得比这更快。但是,一分钟过后,我们已走过了有六十英尺,速度也达到了每小时一英里多。这成绩还不坏吧,对一个仅靠太阳光推动的东西而言!一个小时后,我们离起点已经有四十英里了,速度也达到了每小时八十英里。请记住,太空里没有摩擦力,因此一旦你让什么东西移动了,它会一直动下去。知道一艘加速度只有千分之一重力的飞船飞了一整天之后速度能到多少吗?你们肯定不会相信的:每小时近两千英里!如果它从轨道上起飞——当然,它也必须从轨道上起飞——两天以内它就能到达逃逸速度。而且不需要烧一滴油!”
很好,他说服了他们。到最后,他甚至说服了宇宙之力。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项新的运动产生了。它被称为亿万富翁的运动,确实也没错。不过,它已经开始通过宣传和电视覆盖产生收入。四个大陆和两个世界通过它来展示自己的威望,它还有史上数量最为庞大的观众。
戴安娜的出发不错,是时候关注一下对手了。默顿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尽管在操控座舱和精密索具之间装了减震器,他还是不想冒任何风险——并把自己固定在潜望镜前。
它们就在外面,看着像是在太空的黑色背景上种下了奇特的银色鲜花。最近的那艘是南美洲的圣玛丽亚号,离他只有五十英里。它的形状和小孩子的风筝很像,只不过这个风筝的每条边都至少有一英里。稍微远一些的是航天格勒大学的列别捷夫号,看着像是个马耳他十字,组成了十字四条边的帆显然可以改变角度用以控制航向。相反的,亚澳联邦的武麦拉号是个简单的降落伞,周长足有四英里。通用飞船的阿拉克涅号,如它名字所显示的那样[1],看上去像是个蜘蛛网,制造过程也和蜘蛛结网一样,由机器人飞船从中央往外摊开。欧洲太空公司的游丝号采用了同样的设计,只是面积稍微小点。火星共和国的太阳光束号是个平整的圆环,中间有一个直径半英里的洞,帆面还在缓慢地旋转,因此离心力把它舒张开了。这种设计思路已经存在很久了,但从未有人实现过它,默顿十分肯定殖民地的居民在转弯时会遇到麻烦。
但在那一刻来临之前,还有六个小时。此时,风帆正缓慢且优雅地移动在它们那二十四小时轨道的前四分之一赛程上。在比赛的初期,他们都在背对着太阳前进——就好像是跑在了太阳风的前面。必须要尽可能利用这一圈加速,等船转到地球的另一侧时,他们就要面对着太阳前进了。
是时候做第一次检查了,默顿暗自想着,趁着自己还没必要操心航向的时候。他通过潜望镜对帆面做了仔细的检查,主要关注了与索具相连的地方。风帆的拉索——窄窄的暗色塑料薄膜条——要不是因为镀了一层荧光,否则肯定完全看不到。此刻,它们看着像是一条条绷紧的发光线条,朝着几百码外的巨帆延伸而去。每条拉索都配备了电动绞盘,比渔竿用的绞盘大不了多少。小小的绞盘一直在转动,收线放线,跟随着自动驾驶的指令将风帆维持在与太阳合适的角度。
太阳光在巨大且柔软的镜面上的表演看上去十分美丽。帆面以一种缓慢且稳定的振动起伏着,推着多个太阳的镜像在它表面前进,直至在边缘消失。如此巨大的薄膜状结构产生这种轻微的振动符合预期。它们通常没有害处,但默顿仍仔细地观察它们。有时,它们会造成被称为“蠕动”的灾难性震**,将风帆撕成碎片。
对一切都满意之后,他掉转了潜望镜的方向,再次检查了对手的位置。跟他预料的一样:距离开始拉开,效率较低的风帆已然落后。但比赛要等他们进入地球的阴影后才算真正开始。到时候,操纵性和速度一样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听上去有些奇怪,比赛才刚刚开始,但他觉得睡上一觉可能是个好主意。其他风帆上的两人小组可以轮流值守,但默顿这边没人能帮他。他必须依靠自己的体能,就像那个顽强的船长约书亚·史洛坎驾驶着他小小的浪花号一样。那位美国船长独自一人驾驶着浪花号环游了世界,他肯定想不到两个世纪之后,有一个人独自驾驶着风帆从地球航行到了月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受到了他的激励。
默顿用座椅上的弹力带绑住了自己的腿和腰,并将诱眠电极贴在了前额上。他在定时器上设了三个小时,随后放松了身体。轻微地、如催眠般地,电脉冲刺激着他的大脑额叶。彩色的光圈在他紧闭的眼睑下方舒展开来,一直舒展到了天边。然后,一片空白……
刺耳的警报声将他从无梦的睡眠中拽了出来。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睛扫视着仪表盘。只过去了两个小时——但加速计上有个红灯在闪烁。推力在下降,戴安娜正在失去动力。
默顿首先想到的是风帆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防旋转设备失灵了,导致索具缠到了一起。他很快扫了眼显示拉索张力的仪表。奇怪——风帆的一侧读数是正常的,但另一侧的张力正在缓慢下降,甚至在他看的时候,读数仍在下降。
他突然灵光一现,抓过潜望镜,转换到了广角模式,开始扫描风帆的边缘。是的——问题就在那里,而且原因也只能有一个。
一个巨大且边角锐利的阴影正掠过风帆那亮闪闪的表面。黑暗正在笼罩戴安娜,就像有一片乌云挡在了它和太阳之间。在黑暗之中,没了推动它前进的光线,它会失去所有的动力,无助地飘浮于太空之中。
但是,这地方位于地球上方足有两万英里,显然是不可能有乌云的。如果有阴影的话,一定是人为的。
默顿转动着潜望镜对准了太阳,并换了个滤镜,可以让他直视太阳耀眼的表面而不会致盲。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4a号机动,”他嘟囔了一声,“那就来比一下谁是这方面的老手。”
看上去像是有一个巨大的行星正在越过太阳表面,一个黑色的大圆盘已经切入了它的边缘。后方二十英里处,游丝号正设法制造一个人造日食,主要是为了针对戴安娜。
该机动完全合乎规则。在从前的海上竞赛,船长经常会抢夺对手的风力。运气好的话,你能困住对手,让他的帆完全瘪下来——等他解决完问题后,你已经远远地超在前面了。
默顿并不打算就此缴械。他有足够的时间做出避让机动;在驾驶太阳风帆时,形势的发展通常都比较缓慢。游丝号至少还需要二十分钟才能完全遮蔽太阳,将他置于黑暗之中。
戴安娜的微型计算机——跟火柴盒差不多大,但能力却等同于一千个人类数学家——只思考了一秒钟就给出了答案。他需要打开三号和四号操控面板,让帆面再多倾斜二十度,然后辐射压力就能将他推出游丝号那危险的阴影,再次回到太阳的完全照射之下。遗憾的是他不得不去干预自动驾驶,因为它已经被**成能达到最快的速度——不过,这就是他在这里的原因。正是因为如此,太阳风帆才成了一场竞赛,而不只是计算机之间的智斗。
一号和六号操控索松弛了,随着张力的消失,它们**起了节奏缓慢的波浪,如同两条昏昏欲睡的蛇。两英里之外,三角形的面板开始懒洋洋地张开,将太阳光反射到了帆上。然而,等了很长时间后,仍然像是没发生什么变化。要习惯这种慢动作的世界还真不容易,任何一个动作都需要好几分钟的时间才能产生视觉上的效果。随后,默顿看到帆面确实朝着太阳倾斜了——游丝号的影子正在离开,那个圆锥状的阴影消失在了太空的永夜之中。
还没等到影子消失、太阳恢复到整圆,他就反转了倾斜,将戴安娜号带回到了原来的航程上。它新获得的动量将带着它继续走出危险,没必要调整得太过,要是往一侧走得太远,可能会打乱自己原先的部署。这又是一个难以学到的经验:你在太空里做出一个行动的同时,就得考虑到何时将它停止。
他将警告信号复位,让它为报告下一次的自然或人为的威胁做好准备。游丝号,或是其他竞争者中的一个,可能还会尝试对他使用同样的伎俩。是时候吃点东西了,尽管他并不觉得十分饿。一个人在太空中用不了多少体能,很容易忘了吃东西。不仅容易忘——而且还很危险,因为当发生紧急状况时,你可能没有储存足够的体力来应对。
他打开了第一袋食物,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标签上的名字——太空美味——就足以倒了他的胃口。他对名字碎屑对飞船的威胁比陨石还要大,它们能飘进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导致短路,阻塞关键的气流交换,还会潜入一些理当完全密闭的仪器。
话虽如此,肝泥香肠下肚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巧克力和菠萝泥也令人满意。塑料球咖啡正在电热器上加热时,外部世界突然闯入了他的宁静。会长小艇上的电台操作员呼叫了他。
“默顿博士?要是你方便,杰里米·布莱尔想跟你聊几句。”布莱尔是个相对尽职的新闻评论员,默顿上过他的节目很多次了。当然,他可以拒绝采访,但他喜欢布莱尔,而且此刻他也无法声称自己很忙。“好的。”他回答道。
“你好,默顿博士,”评论员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很高兴你能抽出几分钟时间。还有,向你表示祝贺——你好像领先了。”
“比赛刚开始,一切都还没定呢。”默顿谨慎地回答道。
“告诉我,博士,你为什么决定要一个人驾驶戴安娜号?是因为之前从来没人这么做过吗?”
“怎么说呢,这不就是个很好的理由吗?当然,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他停顿了一下,谨慎地挑选着用词,“你也知道质量在太阳风帆竞赛中是个关键因素。第二个人,加上他所有的装备,意味着会增加额外的五百磅。输赢可能就在这点差别上。”
“你有信心来单独操纵戴安娜吗?”
“还算有吧,多亏了我设计的自动控制。我的主要工作是监督并做出决定。”
“但是——那可是两个平方英里的帆哪!感觉不像是一个人能对付的。”
默顿笑了。“为什么不行呢?那两个平方英里只是制造了一个最多十磅的拉力。我的小指头都比它力气大。”
“好的,谢谢你,博士。祝你好运。我们稍后再聊。”
评论员下线了,默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的回答中只有部分是实话,而且他知道以布莱尔的精明,他肯定都知道。
他出现在这里,而且是一个人,理由只有一个。在接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他和众多的由几百甚至上千人组成的小组一起工作过,设计了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交通工具。在最近的二十年里,他还领导了其中的一个小组,看着自己的创造飞向了恒星。(有时……也会有失败,他一直都没忘,尽管不是他的错。)他成了名人,拥有成功的职业生涯。然而,他自己从来没独自完成过什么,一直是大部队中的一分子。
这是他追求个人成就的最后机会了,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至少五年内都不会再有新的太阳风帆比赛,太阳的平静期即将结束,另一轮的坏天气就要到来,届时整个太阳系内都将刮起辐射风暴。当自然条件允许这些脆弱的、无保护层的风帆再次扬帆时,他就太老了。实际上,他现在已经不年轻了……
他把空了的食物容器丢进废物桶,再次看起了潜望镜。一开始,他只能找到五艘其他的飞艇,武麦拉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它——在列别捷夫的阴影之中,有一个暗淡的、遮住了星光的幽灵。他能想象那些亚澳人正疯了似的忙着解救自己,并为落入陷阱而懊悔不已。这表明列别捷夫具有非一般的机动性。需要对它警惕,尽管目前它还离得太远,无法威胁到戴安娜。
到了现在,地球已几乎消失,亏成一条狭窄明亮的、仍在向着阳光的方向稳步前进、变得越来越窄的光弧。与耀眼的光弧成对比,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了行星夜间部分的轮廓,时不时地,透过云层的空隙,能看到大城市散发出的磷光。黑暗的圆盘已经遮挡了很大一部分的银河系。再过几分钟,它将开始侵蚀太阳。
随着戴安娜安静地滑入地球的阴影,光线开始变暗,一种紫色的、暮光般的色调——就如同在几千英里的下方看到的落日景色一样——掠过了帆面。太阳坠入了地平线下方,没过几分钟,夜幕就降临了。
默顿回望着他刚才走过的轨迹,现在绕着地球已转了四分之一圈。他看着其他飞艇的耀斑也眨着眼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它们都跟着他进入了短暂的夜晚。还有一个小时太阳就会从这个巨大的黑幕中冒出头来,而在此期间,由于缺乏动力,他们只能无奈地飘浮。
他打开外部探照灯,开始检查起黑了的帆面和桁条。已经有上千英亩的薄膜开始泛起涟漪,并塌了下来。拉索也松弛了,必须要卷起一部分,否则它们会缠到一起。不过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五十英里后的阿拉克涅号和圣玛丽亚号就没这么幸运了。随着电台在紧急频道上突然响起,默顿得知了他们的麻烦。
“二号和六号,这里是控制中心。你们正在相撞的轨迹上;再过六十五分钟你们的轨迹就会相交!需要协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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