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颗白星遽然爆发出强光,一定是那个电缆上的男人点亮的。光芒从巨大的窗户和拱门中倾泻进来,格拉哈姆清楚地看到,这个男人正是退回大剧院下部区域的黑衣人之一。这一次,整个画面都被一块块黑色的阴影分割开来,显得色泽暗淡,支离破碎。格拉哈姆看到,不远处,红衣警察正与群众厮杀,试图冲破人群。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他。他四下张望,寻找着林肯和警卫们。终于,他在大剧院的舞台附近发现了林肯。一群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团团围住林肯,将他抬举起来,他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格拉哈姆。格拉哈姆意识到他在人群的另一头的边缘附近,他身后伫立着一道栅栏,将他和大剧院阶梯式的空位隔离开来。他突然灵光一闪,冲向栅栏。当他到达栅栏时,耀眼的强光已经消失了。
他飞快地脱掉了披风。这件披风不仅妨碍了他的行动,而且让他变得格外显眼。披风从肩上悄然滑落。他听见了有人被披风绊倒的声音。他动作迅速地翻过栅栏,摔入另一侧同样的黑暗中。他缓慢地摸索着,来到了一处上升旋梯的底部。在黑暗中,射击声停止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他踩上阶梯,不料却一脚踏空,不小心摔倒了。就在这时,隐没在黑暗中的水池和假山却倏地变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周围的喧闹声越发聒噪,第五颗白星的强光从大剧院墙壁的巨大开窗上穿透进来。
他在座位间翻滚着。他听到了一声呼喝,还有武器碰撞的铿锵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又心悸地手脚畏缩。他知道,周围有一群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正在座位间跳跃、躲藏、上膛,冲着乱的子弹撕破充气垫子,在柔软的金属椅架上擦过一道道深刻的划痕。他本能地辨别出舷梯的方向,等黑暗再次降临,这就是他把握最大的逃生路径。
一个穿着褪色蓝衣服的青年从座位边翻跃过来。“嗨!”他打着招呼。他的脚从蹲伏的沉睡者的脸庞六英寸处堪堪掠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格拉哈姆,却丝毫没有认出他来的迹象。他转过身去,开火,射击,大喊道,“下地狱吧!委员会!”,又继续扫射起来。片刻,格拉哈姆突然发现,这个男人脖颈有一半都消失了!一滴黏稠的**滴在格拉哈姆的脸颊上。那杆停歇的绿色武器还在他手里半举着。这个男人的脸庞陡然表情全无,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瞬,渐渐歪斜地向前倾去。他的双膝徐徐弯下。黑暗与男人一同轰然落下。听到他闷声倒地,格拉哈姆站起来,摸爬滚打地逃生,下行旋梯的一级阶梯却绊倒了他。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翻身上旋梯,狂奔起来。
当第六颗白星发出强光时,他已经接近通道大张的出口了。他加快速度朝着光源处跑去,冲入通道,转过拐角,又没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旁边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他翻滚在地,又赶紧地挣扎爬起。他发现自己混入了一群蒙面的逃命者中,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逼近。现在,他的想法也是这群人的想法。那就是赶紧逃出这场叛乱。他使尽浑身解数,在狂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趔趔趄趄地奔跑着,艰难地夺得一寸立足之地,转眼又被推挤开来,好不容易才冲破了厚重的人墙。
他在黑暗中沿着一条蜿蜒的通道跑了几分钟,穿过一个宽阔空旷的地方,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走下一段台阶,到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许多人在高声呼喊着:“他们来了!警卫来了!他们在开火!离开战场!警卫在开火!第七大道才是安全的,请沿这里走到第七大道!”人群中有女人、孩子,也有男人。人们呼喊着他的名字。人群聚集在一个拱门前,穿过一个狭短的通道,进入一个更宽阔但灯光昏暗的地方。他身边的黑影扩散开来,往一处在暮色苍茫中看来似乎是巨大阶梯的地方跑去。格拉哈姆也赶紧跟上。人们分散地跑向左右两侧……他才意识到自己脱离了人群。他在最高的台阶附近停了下来。他面前这一层是一排排座位和一个小凉亭。他走过去,停在瓦檐的阴影下,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着。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又阴暗。但他知道,这些巨大的阶梯,正是那些“车道”的一条条自动人行道,现在暂时停歇了作业。自动人行道从一侧向上斜伸去,另一侧的高楼大厦巍然矗立,如巨大的阴森鬼魂一般,立面上的题词和广告早已模糊不清。目光穿过大梁和钢索,晦暗惨淡的天空如同一条被裁剪切割的浅色丝带。几个人步履匆匆地走过。从他们的叫喊和说话声中可以听出,他们似乎急着要加入战斗。其他较为沉默的行人则怯生生地在夜色中快步行走。
街道深处传来了打斗的声音。但格拉哈姆很清楚,这并非来自大剧院的那条街道。方才那场混战似乎突然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而且,他有个奇特的想法:他们是在为他而战!
此刻,他就像一个书呆子,正读书读得津津有味,却中途停下,思考自己为何不假思索就囫囵吞枣。当时他根本不在意书中的细节,谁知最后的结果却令人大惊失色。奇怪的是,委员会监狱大逃亡、大厅大游行、红衣警察对人群的疯狂追击,这些险程在他脑海里依然一遍遍地重放。他花了一番工夫,拼凑起他苏醒的经过,试图恢复之前在安静公寓里的冥想环节。起初,他的记忆掠过了这些经历,直接回到了在风中水雾飘摇的彭塔根瀑布,回到了康沃尔海岸阳光普照的严峻的壮丽景观上。这一鲜明的对比让现实中的一切都显得如此魔幻。直到此时,记忆的空白终于填补满了,他才开始深思自己的处境。
格拉哈姆不再像在公寓那样对局势浑然不知。他现在至少对大局有了奇异却清醒的认识。不知怎的,他变成了半个世界的主人。各大政党为争夺他大打出手,丝毫不退让。另一头是白人委员会和它的爪牙红衣警察,誓死要篡夺他的财产,置他于死地。再有就是解放了他的革命团体,背后的领袖是神秘莫测的“奥斯特罗”。他们为争夺争取他而相互倾轧,整座巨大的城市都因此而混乱不堪。他的世界居然出现如此疯狂的内乱!“我不明白,”他呐喊道,“我不明白!”
趁着夜幕降临,他伺机从政党间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溜出来,偷得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红衣警察肯定正疲于追捕他,没空搭理佩戴黑色徽章的革命分子。
无论如何,他抓住了机会,赢得了一寸喘息的空间。他可以不受威胁地潜伏在路人之间,仔细观察事态的发展。他注视着那浸润在暮色之中的昏暗的建筑,它体积庞大,构造错综复杂。在他眼里,它蕴含着无尽的玄妙。楼顶之上,正是平日太阳升起的地方。亘古不变的熟悉光辉照亮、温暖了整个世界。他被眼前的壮丽景色惊得屏住呼吸,且看入了迷。过了一会儿,他喘匀了呼吸。先前被雪水浸湿的衣衫,此刻全然恢复了干爽。
傍晚的天色十分昏暗,他沿着这些车道漫无目的地跋涉了好几英里,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跟他搭讪……眼下,他不过是踟蹰潜行在众多黑影中的一个而已……而事实上,他背负往日秘辛,无意间坐拥了半壁江山,手中握有不可估量的权势,正是万众垂涎的大地之主。哪里有灯光、人群,或者出现异常的**,他都惊慌不已,生怕被认出来,而不得不四处张望,要么往回走,要么在中央车道上下躲藏,跑进高层或低层的横向车道里去。虽然他一路上没再遇到打斗,但整座城市都因频繁的战事而动**不安。途中有一次,他遇上了一支搜寻街道的浩浩****的队伍,其中大多数是男人,手里持着(在他看来)武器,似乎城里的外国人都投身进来了。看到这种场景,他不得不落荒而逃。但他之前出逃的城市那边似乎才是主战场。来自那场战斗的遥远的嘶吼声、纷闹声不时钻入他的耳中。他的警备心和好奇心纠葛在一起,但最终还是警备心占据了上风,他谨慎地逃离了打斗现场……就他所能判断的范围而言。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毫发无伤地行走在黑暗中。不久,他再也听不到战斗的遥远回音了,身边经过的路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偌大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这边的建筑物正面很平庸粗糙,他好像来到了一个空旷的仓库区。阵阵孤独感向他袭来,他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他感到越来越疲惫,时不时便转入上方车道,在数不胜数的座位中找个地方坐下。但他心中的狂热不停地鼓噪着,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斗争中扮演的关键角色,这让他无论在哪儿都坐不住,不一会儿就又启程了。这场斗争真的仅仅因他而起吗?
片刻,远方的荒芜之地突然传来了地震般的巨大震动,伴随着雷鸣似的轰响。一股狂风携着冰冷的空气灌入整个城市,建筑上的玻璃被遽然扫落,迸溅出支离碎片,危如累卵的砖石受到强风的冲击,最终纷纷轰然倒塌。强烈的震动接连不断,远处的屋顶被风掀翻了一大片玻璃和铁皮,砸落到中央长廊里,离他仅有百尺之远。交杂的怒吼声和纷沓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此情此景,格拉哈姆也惊慌失措起来,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刚一冲出去,又茫然地跑了回来。
有个人正朝他冲过来。格拉哈姆的自制力瞬间就恢复了。“他们炸了什么?”那个人气喘吁吁地问,“刚才那是爆炸。”格拉哈姆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人就慌慌忙忙地走了。
尽管天际延伸出一条恍若白日的细长光带,但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巍峨耸立的宏伟建筑仿佛被笼罩了一层薄纱。格拉哈姆注意到建筑物上有很多奇特的文字,但此刻他对此没有半点头绪。他甚至用语音字母拼写出了上面的许多题字。他迷迷瞪瞪地苦想了好久,却只能解读出几个字迹潦草的字母,“伊德哈迈特”和“劳工局……不为人知的隐情”。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这些悬崖似的陡峭垂直的建筑物,很有可能都是他名下的财产!
昔日的坎坷仍历历在目。格拉哈姆实现了一次时空的巨大飞跃,这是多少空想家都梦寐以求的奇遇。而他却做到了。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可以说,他的身心常备不懈,准备好穿越过来一睹奇观了。然而,想象中的奇观并没有出现,等着他的是混沌的巨大危机、无情的阴影和黑暗的帷幕。在错综复杂的谜团中,死神正悄悄地逼近他。在丢掉性命之前,他能洞明真相吗?也许要置他于死地的力量已经潜伏在下一个黑暗的角落了。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升腾起强烈的渴望,他想好好地活着,亲眼看一看、亲身体会体会这个世界。
他开始对拐弯充满了恐惧。对他而言,藏匿起来才是安全的。日出之后,哪里才是他的藏身之处?最后,他在高速车道隐蔽处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这儿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他用指节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假如他再睁开眼,这些互通交叉的黑色车道和高耸入云的庞大建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假如他发现,这几天的全部经历:苏醒、咆哮的人潮、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打斗、千变万化的幻影,都只是崭新生动的黄粱一梦呢?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如此前后矛盾、不合常理的梦。为什么人民要为他而战?为什么这个理智的世界要认他做主君?
格拉哈姆闭上眼睛,坐着静静地思考。不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他心里存有奢望,即使耳朵里听到的仍是战乱声,他的眼睛能不能看一看19世纪熟悉的生活呢,也许看看他家附近的博斯卡斯尔的小港口、彭塔根湾的悬崖峭壁,或者他家里的卧室?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一队拿着黑旗的人重重地踏着步子,穿过近处的阴影,满心沉浸在喋血的战斗,对格拉哈姆视若无睹。这队人的前方赫然耸立着一面让人炫目的宽大漆黑的墙体,上面隐隐露出难以辨认的模糊字体。
“这不是梦。”他喃喃道,“不是梦。”他颓然地把脸埋进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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