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新唐城雾霾最严重的时候是凌晨三点。这时候的霾已经不是霾,而是像在下毛毛雨。白争光很清楚这一点,因为这是他每天从胡记金属精炼厂下班的时间。
白争光上班的地方虽叫精炼厂,其实却是个小作坊,专门回收电路板上的废金属。作坊的主要设备是三台当垃圾卖到蓬莱洲的燃油锅炉,锅炉经过改装,变成了熔炉,用来焚烧电路板,等塑料成分烧尽后,剩下的金属块会被当成原料转卖给更高端的冶炼厂,以分离出其中的贵金属。
因为是粗活,又是在蓬莱洲这种廉价劳动力扎堆的地方,小作坊能挣到的钱有限,工作条件相当恶劣,厂里一共只有六个工人,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倒班,每人每天需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没有节假日。作坊里整日充斥着塑料被烧焦的气味,据说这气味有毒,但除了戴一个棉纱做的口罩,厂里并没有其他的防护措施。即使如此,一个星期干下来,大约也只能挣到三十块费切币,在旧大陆大概只相当于四百块人民币。
即使这样一份工作,白争光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争取到的。
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在酒吧做女招待的老婆跟作坊老板有点暧昧,老板才送了他这个顺水人情。
但是他却装作不知道。
在蓬莱洲生活久了,白争光知道,要活下去,很多事情需要装作不知道。
下班后,他骑着吱嘎作响刹车失灵的破自行车先到了新唐城的6号码头。早上三点,也是他老婆从码头酒吧下班的时间。他知道,除了在酒吧卖酒,他老婆有时候也会把自己卖给船上的水手。
但他也同样装作不知道。
因为没有这点外快,家里的三个老人五个孩子至少得饿死几个。这也是他狠下心来,把三女儿白雨的心脏卖给器官贩子的原因。
其实他让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家人都在器官贩子那里做了体检,但只有白雨配对成功。有了这两万美元,他就可以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回收作坊了。死一个,活一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到了6号码头的时候,小洁已经在路灯下等着了。
小洁就是白争光的老婆。看他到了,小洁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坐到了后车座上。今天小洁的身上没有男人的汗酸味。显然,随着年龄增长,她赚外快的机会也在变少。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争光一边骑车,一边不断地咳嗽,但是他把咳出来的痰都咽回了肚子。
“你还是把痰吐出来吧,前两天就知道你痰里有血了。”小洁的声音听上去很淡然。
白争光“嗯”了一声。
过了很久,小洁又问了一句:“有多久了?”
“大概两个月。”白争光过了很久才回答。
“不知道小雨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小洁好像在自言自语。
白争光木然地摇了摇头。
“听说卖器官的老钱和那几个来买器官的新加坡人,进了故地小区后,就再没出来。说是被鬼吸走了精气,死了。”小洁的身体靠到白争光背上,微微颤抖。
白争光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好前面马路上有个大坑,他连忙把话题转到了路况上。
“这大坑都有五六年了吧,眼看坑越来越大,就没人来管一管。”白争光愤愤不平地吐了口痰,从车上跳下。
“这路是通往贫民窟的,人家费切拉马集团是做生意的,干吗要给你花这冤枉钱!”小洁也从车后座下来,帮他将自行车从大坑的边缘抬了过去。
过了大坑,两人又上了车。
“要不,你去医院看一下?”小洁怯生生地问。
“要是治不好的病,看了也没用。要是花钱才治得好的病,看了还是没用。”白争光努力笑了笑,“所以不如尽量想办法多留点钱下来。”
“你要是走了,家里孩子怎么办?”小洁的声音哽咽了。
“能怎么办?就算还能活下去,最后还不是活成我们这个样子?死不算是最坏的结果。”白争光挺了挺胸。这个问题他想了好几天,现在已经想通了。
“也是。”小洁好像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在身后扯着他的衣摆,推了推他,“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死?”
白争光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小洁的目光看上去很坚定,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右前方那个废弃的钻油平台,接着又转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点了点头,放下自行车,牵起手,向着那一大片生锈的井架走了过去。
井架所在的地方原来是个油田,因为要开采海底的石油,油田所在的海域没有被填上,钻井平台像一个被海沟包围的孤岛,通过几座简易的铁桥跟陆地连在了一起。钻井平台四周的海沟据说有上千米深,是周边这个叫作河南森林的贫民窟居民自杀时最爱来的地方。而且人沉下去,尸体很少会有浮上来的时候。
因为心里豁然开朗,白争光和他老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健步如飞。走得急,天又黑,一个没注意,在铁桥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两人一起摔倒,落在了一个软扑扑的东西上。
白争光正要开口骂娘,发现绊倒他们的是一个虬髯乱发的乞丐。
乞丐又高又壮,白争光只好硬生生地把脏话咽了回去。
“混账东西!半夜三更还往这鬼都不来的地方跑,让不让人睡了。”乞丐说着话,蹲了起来,抬着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眼前的两人,嘴里嘟嘟囔囔,像在自言自语,“肯定是狗男女,想来这地方打野炮。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小洁的脸红了,轻轻地扽了扽丈夫的衣角,白争光也一阵慌乱,匆忙转过身,拉着老婆的手落荒而逃。两人很快回到了自行车边上,扶起车,快速地发动,一溜烟地跑了。
大个子乞丐站在铁桥上看着两人的背影,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这时,他身后多了一个短小的人影,大个子乞丐没有回头,轻声道:“师兄,你来了?”
“警报一响,我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来了。没想到还是你比较能跑。”
说话的人在大口大口喘气。
“想不开的人太多,整天要死要活的,还非得跑来这里寻死。知不知道,海沟每多一具尸体,白炽座上的玛丽亚娜吞噬体,数量就要增加一倍;知不知道,又有多少经过那里的飞船会遭殃?”大个子乞丐说道。
“他们肯定不知道。”站在乞丐身后说话的人终于走到了他面前,来人是个小个子,看上去比大个子乞丐要苍老一些,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打了一块又一块补丁,应该也是乞丐,“苦就苦在他们不知道。”
“师兄,刚才那两个男女,我怕他们还会寻死,要不我去跟一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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