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赌场回来,朴不见把塞莉娜等三人打发走了。他看了看时间,已是午夜一点,离泰坦号在新唐城靠岸,只剩下八个小时了。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先收拾好行李,然后决定去泡个澡,另外还给自己准备了三杯那叫作“三棱镜”的鸡尾酒。
躺在浴缸里,他都没怎么感觉到水温,脑子里一直牵挂着此刻正在十楼的卓深影。
朴不见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他跟卓霓裳本没有关系,没有理由参与到这件事情中。然而,现在他不仅参与了,还反过来不断说服卓深影:要她承认自己是卓霓裳的女儿,还要她来为卓霓裳复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一个如他这般自认冷静的人,一个如他这般行事消极的人,竟然管起了这种闲事,而且还很执着。
但他更没有想到,那个看似冷冰冰不谙世事的卓深影竟被他说服了,也相信了他要她相信的事情。
然而不管怎么说,调查卓霓裳被害的真相至少跟他的任务还有点关系,但去暗杀黑尔修女又是为什么?
而且除了他,卓深影也觉得此事势在必行。两人甚至为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在泰坦号这样的险地兵分两路,去独自面对既不了解也没把握的对手。
疯了,一定是疯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心里虽这样想着,朴不见的嘴角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不断地抿着那带着浓浓涩味的三棱镜,似乎在为做出这样的选择而感到欣慰。
此时,卓深影已像个影子一样,从那个蓝裙子女孩的身上浮了起来,一连夺走了好几个跟蓝裙子同屋的船奴的意识。他们都是黑尔修女训练出来的特殊产品,除了可供消费,还能杀人。刚才陪在黑尔修女身边的那两位美男子也在其中。这些危险的杀人武器,在被卓深影深度催眠后,睡得很安详。
卓深影回到了蓝裙子的身上,操控着她,从宿舍来到外面的走廊。
她先去了监控室,里面的保镖看到蓝裙子来敲门,脸上露出疑虑的神情,但还是开了门,然后也被卓深影夺去了意识。
又用了十几分钟,所有在十楼驻守的保镖都被她如法炮制。其实卓深影本有更简单的做法,那就是直接收割这些人的生物能,不仅可以一了百了,还能增强自己的力量。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这样做。
完成这些事情后,她本该去找黑尔修女了。但刚来到黑尔修女住处的门口,她忽然心里一动,没有推门,而是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转身往船尾的方向跑去。
如她所料,从十楼往下望去,一楼甲板的尽头有两个黑影倚靠在栏杆上,正在眺望此刻泛着惨白色月光的大海。不用猜,她就知道,那是塞莉娜和水生。
那天,为了寻找宿主,她趁着夜色出了三楼的房间,在一楼的船尾遇见了塞莉娜和水生。
一个船奴和一个船员到了半夜还不肯睡,偷跑到甲板上,肩并肩看着漆黑一片一无所有的大海,这是怎样诡异的情景。当时卓深影不由好奇,立刻将塞莉娜选作了自己的宿主。
自从有过在0967号空姐和白雨身上附身的经验后,她对进入人类的身体产生了莫名的期待。如果抛开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使命和身世,这些体验无疑是她这次蓬莱洲之行的最大收获。
此前,卓深影只知道自己是她主人那庞大生物能聚合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才被从那里释放了出来。她的面前只有任务以及实现这些任务所需要的步骤,其中并没有关于自我的观念。有时她之所以能在人类面前表现出类似人性的东西,那也只是她从主人的记忆库里提取的知识和技巧。因为不觉得自己是独立的生命,所以在任务与任务、步骤与步骤的间隙中,她可以长时间地停留在一个位置上一动不动,但自从她真的开始认为自己是卓深影后,她再也无法忍受那些没有存在感的空白时间。
在离开白雨之后,每当无聊,她总是会忍不住往城里跑,从一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人身上,不断转换着附身的宿主。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利用那些被她附身的人,她开始像他们的同类一样,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深藏心底的秘密,很快她对这种事情入了迷。
所以,那天夜里,在后甲板看到塞莉娜和水生后,她想都没想,就直接跃迁到了塞莉娜身上。像往常一样,她先是截取了塞莉娜的记忆。
通过那些沾满痛苦和绝望的记忆,她得知,塞莉娜早在八岁时,就被爹妈卖给了蓬莱洲船王尤利西斯开办的运输公司,十四岁就上了泰坦号。
因为长得漂亮,塞莉娜上船时只被切除了暴力中枢,她的情感中枢因为还要承担娱乐功能,被保留了下来。对一个成为船奴的人来说,这绝非幸事,意味着她将无法麻木地面对自身的悲惨境遇。
所以每到夜深人静,当塞莉娜不用再强颜欢笑地面对客人时,她会躲在笼子里偷偷哭泣。这一切都被那个叫水生的船员看在了眼里。
水生是个来自新唐城的中国移民,在泰坦号上是船奴们的管理员,专门负责给船奴发放保证营养均衡的速成罐头和主食。水生住的地方正好紧贴着关押塞莉娜的笼子,半夜常会被她的哭声吵醒。
水生知道塞莉娜为什么哭,而他也正好寂寞,便假借查房跑去塞莉娜的住处。他本意是想安慰塞莉娜,但因为生性内向,每次进到屋里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然而又没想看一眼就离开,只好说听见屋子里有蚊子叫,然后拿着手电筒照个不停,好像真是在找那只叫个不停的蚊子似的。
塞莉娜虽然从未对水生表示过什么,但卓深影知道,在塞莉娜的心底深处,这些不眠之夜里的手电光和那只永远也找不到的蚊子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事物。
然而一星期前,在泰坦号这次航程开始的那个晚上,蚊子没有叫,水生却主动跑来了。一向不爱说话的他像在自言自语,跟她说了自己的事:水生是为了挣钱才上泰坦号的,当时和公司签了十年的长约。因为爹妈告诉他,泰坦号上不仅伙食好,还能挣到比新唐城最好的工作还多三倍的工钱,虽然十年内不能下船,但挣到的钱已够他在新唐城娶个老婆开个小店了。十年的时间过得很快,这次泰坦号在新唐城靠岸时,水生就要上岸了。之前他爹妈打来电话,说已经给他找好了结婚的对象和开店的铺面。
水生说,如果让他自己选,他更愿意再跟泰坦号签十年的卖身契。水生没说为什么,但塞莉娜知道,是因为她。然而船运公司有规定,水生这样的低级船员三十岁是个大限,既然有更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抢着要上船,公司自然不会再跟年老体衰的老员工续约。
在塞莉娜的记忆里,过去的十年,水生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及那一夜多。但在听完水生的这些话语后,塞莉娜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后故意在脸上露出嘲弄和厌恶的表情。但卓深影知道,这反常的背后是塞莉娜碎了一地的心。
就是从那一晚开始,每到午夜水生就会邀请塞莉娜一起到甲板上看海。这对两人来说都是危险的举动,而且毫无意义,但他们像是全然忘了这一切。其实在甲板上,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看着看也看不清的大海。卓深影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那么迷人,让她欲罢不能。所以朴不见让她换个宿主或者要她回去的时候,她却坚持留了下来。
此刻,甲板上的水生笑得很谄媚,不断转头看着塞莉娜。塞莉娜还是爱搭不理的样子,脸上却有两行和大海一样惨白的水光在闪烁,那是再也无法抑止地眼泪。
也许是绝望催生出了勇气,水生第一次搂住了塞莉娜,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塞莉娜沉默着,过了很久,嘴里忽然哼起了什么。卓深影听出,是那首《从此以后生命不再完整》,那正是玛丽莲的成名曲,也是塞莉娜在给赌船客人提供娱乐服务时,唱得最多的歌。通过塞莉娜,此时卓深影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听到她主人唱这首歌时常会痛哭流涕,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谓的爱情,撕心裂肺,无比空虚,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让我们一起去死吧。”
卓深影听见水生在塞莉娜耳边这样说,她心里一惊,还在想水生为什么要这样说,却看到塞莉娜已经在用力点头。紧接着两人没有犹豫,马上行动,站到了船舷上,紧紧拥着对方,真的跳进了那无边的夜色。
卓深影还在发愣,海面上已传来闷声闷气的爆炸声,她马上想到,爆炸是来自装在塞莉娜脑子里的那颗隐形炸弹。当初刚依附到塞莉娜身上的那一刻,卓深影就发现了炸弹,还发现一旦塞莉娜离开了泰坦号的范围,炸弹就会被引爆。然而,炸弹不被引爆又如何?在塞莉娜所有可见的结局里,这可能是最好的一种。
卓深影深知,自己的这个想法过于人类,以至于她附身的蓝裙子此刻也掉下了眼泪。
卓深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进这样的节奏里,她心里愈发惶惑,直接离开了蓝裙子的身体,她已化身为玛丽莲形象的影子飘向了黑尔修女的房间,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卓深影的能量身还没来得及稳定下来,就听见了黑尔修女那充满媚意的轻笑。黑尔修女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好像早知道她会来。
“我就知道有古怪,萝莉九代3号竟然可以坚持两百个回合,我还以为是那冒充拿督的家伙在作怪,却没想到3号是被蜜之蜃姬的人附体了。”黑尔修女说着,摘去白色的头巾,脱下了黑色的长袍,露出里面的长丝袜和连体的紧身内衣,屁股微微抬起,弓起身子,如临大敌的样子。
“你认识我主人?”卓深影淡淡一笑。
“难道你没有得到蜃姬所有的记忆吗?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黑尔修女笑道,露出两排亮得好像钻石一样的牙齿。
从晚上第一眼看见到黑尔修女起,卓深影就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但搜索了一遍从主人那里下载的记忆,她却找不到关于此人的信息。
看到卓深影脸上满是懵懂,黑尔修女脸上的笑意愈发娇媚:“看来我真的是蜜之蜃姬心头永远的痛,我的信息,她竟然连自己的分身也都屏蔽了。”
“黑尔修女是你的真名吗?”卓深影愈发好奇。
“是真名,不过你们没理解对,不是黑尔修女,是地狱修女。”说话间,这位自称地狱修女的家伙往丝袜上摸了一把,那把黑漆漆的短刃忽然出现在她的手上,无声无息地向卓深影刺了过来。
卓深影站在原地没有动,地狱修女的出手速度虽快到超出人类肉身的极限,但一把匕首对卓深影的能量身来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然而就在短刃快要接触到她的能量身时,卓深影忽然感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头:这把黑色无光的匕首竟能吸取她的生物能!
一惊之下,卓深影连忙让能量身向后飘去,贴近刀尖的生物能在发出剧烈的波动,好像随时会倾泻而出。
看到卓深影在退却,地狱修女也是不离不弃,步步紧逼。
眼看已避无可避,卓深影猛地发力,将能量身向内收缩,瞬间聚成了乒乓球大小的一团,躲过了这惊人的一击。
卓深影诧异地看了一眼地狱修女。不过,她那骤然收缩的能量身没有办法长时间保持,已经重新膨胀起来。地狱修女没有一丝犹豫,又刺出了第二刀。
“看来蜃姬真的向你隐瞒了很多事,你竟然都不知道我手上的这把痛苦之刃。”手上虽在出杀招,地狱修女的声音还是很轻柔。
卓深影不断向后退却,能量身已经贴到了船舱壁上,她让自己的能量身顺着舱壁从客厅渗透到卧室里,却没想到地狱修女压根没有要收手的意思,直接将金属板焊成的舱壁撞出了一个大洞,虽然她的身体被割开好几个口子,但她追击而来的速度一点儿都没有减缓。
卓深影只好将自己的能量身再次收缩成一团。地狱修女也借着这个机会,回转身来,等到卓深影的能量身又开始膨胀时,又攻出一刀。
如此三番,卓深影的能量身因为不断挤压的缘故,温度在迅速升高,能量身的收缩变得越来越困难,收缩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收缩后的体积却变得越来越大。
虽是如此,地狱修女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讶异,喃喃道:“奇怪,按蜜之蜃姬的能量密度,她不可能收缩得这么快,幅度也做不到这么小,这会儿早该被我收割了,难道……”
说话间,地狱修女又向卓深影刺出了一刀,按上一次的收缩幅度推算,这一次卓深影的能量身收缩后,体积又会大上一圈,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一刀了。
看着那柄漆黑无光的短刃带着破空之声飞刺而来,卓深影几乎都快绝望了。
此时,朴不见已来到泰坦号一层船舱的走廊。为了避开摄像头,他没有坐电梯,也没有走楼梯,而是直接用藏在腕表里的弹射钢丝,从三楼吊下了一楼。
出门前,趁着抹口红的间隙,他用腕上的全息电脑,向四天王星发送了一条视频信息。因为怕老妈会干预他的行动,他对信息的权限作了设定,两个小时后,如果他没有取消,信息才会被传送。这证明他的行动已经失败,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有责任把相关信息传递给上司。
此刻,站在0101房间门口,他在那做成腕表样子的全息电脑上输入命令,开始记录整个行动的始末,一旦失手,情报部至少能通过记录,知道发生了什么。
做完这些,朴不见抬起手腕,将腕表对准了房间的电子门锁。全息电脑开始解码,半秒不到,门锁发出了轻微的咔嗒声。
朴不见拧了一下把手,门应声而开。
房间里一片漆黑,朴不见借着戴在脸上的识别眼镜,往房间里巡视了一番,没有看到类似红外线一样的触动装置。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心里却有些异样,房间里应该不会再有声波屏蔽装置,但以他的听力,他竟然连呼吸声都没有听见。
他推开主卧的房门,打算继续往里探索,就在这时,套房的电源开关忽然发出咔嗒声,房间里灯光大亮,打开电源开关的人已在这一瞬从套房的大门跑了出去,朴不见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衣角在门缝处闪了一下。
他连忙向人影消失的方向追去,走廊里只有海风扑面而来,那快如鬼魅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因为没想搞出太大动静,朴不见只好先回到房间,再次向主卧走去。在刺眼的灯光映照下,主卧的大**竟横排着五具尸体,除了黑寡妇和传说中那位浑身缠满绷带的泰坦号赌神,还有两男一女,五个人都被人干净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朴不见伸出手,摸了摸地面,脑子里出现他到来前的十五分钟里发生的那一幕,瘫在**的泰坦号赌神忽然飘了起来,向卧室的门口飞去,缠满绷带的手臂里喷出了火光,应该是微型冲锋枪一类的装备,而坐在房间角落沙发上的黑寡妇也忽然弓起身,将挂在吊袜带上的一串装备了激光的飞刀,扔了出去。
一个空白的人影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两人身后,倏忽之间扭断了两人的脖子。
然后,空白的人影出了卧室,将另外三具尸体拖了进来,跟赌神和黑寡妇并排安置在了**。
朴不见自料,如果他能抢在黑寡妇动手之前启动自己的声波武器,或许有把握干掉她,但这样的话,肯定躲不过泰坦号赌神的攻击,何况卧室外还有另外三个人。
很快,朴不见还发现,信息里的那个空白人影不是卓深影那种没有形体的生物,而是事后有人从房间每个物体遗留的信息里硬生生地消掉来人的身形。
这位神秘的杀手不仅知道朴不见会来,而且知道他有从物体里提取信息的能力。还有,此人本可以走得悄无声息,但刚才那个开灯的动作,显然是在向他示意。
朴不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道什么人能强到这个程度,还这么了解他。
根据他这几天来调查的结果,此人显然不可能是十楼以下的赌客。
不过,幸好此人不是敌人。
朴不见没有再往下想,而是抓紧时间,打开了蓬莱洲赌神脸上的绷带,那是一个脸上有一块刀疤的阿拉伯人,不是郑有生。
这个过程中,朴不见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五个死者的嘴巴都张得很大,他马上联想到刚才那个空白人影扭断这些人脖子时的动作,一只手是直接捏住了他们的两颊,好让他们的嘴巴张着。朴不见心里一动,往阿拉伯人嘴里的大牙看了过去,正是财神杀手们的标准配置,装在牙齿里的是自杀炸弹!
朴不见还在皱眉思索,腕表里的全息电脑已悄悄启动,朴不见一抬头,老妈那幼齿少女的形象已出现在面前。
“你怎么又黑进我电脑里了?”朴不见有些恼怒,面对老妈的入侵,他总是无能为力。
“其实你应该说,你为什么这么差,老让别人黑进你的电脑?作为一个有五年工作经验的情报员,你的智商和能力都堪忧啊。”朴余韵不住地摇头,声音阴阳怪气,朴不见感到自己已被鄙视得体无完肤。
“不是你技术好,是你的权限高好不好?”一怒之下,朴不见按了按腕表,想关掉老妈的投影,但没有成功,朴不见还想再试,却听见了老妈的喝斥声。
“停!”朴余韵一脸严肃,“我是以上司的身份来问你事情的。”
“什么事?”朴不见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顺势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越生气,老妈就会越来劲,碾压自己的时候更有快感,他一定不能让她得逞。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朴余韵轻蔑地朝他抬了抬下巴。
“调查你们要我调查的事情啊。”朴不见让自己放松下来,耸了耸肩。
看到朴不见竟硬生生地冷静了下来,朴余韵不由得有些意外,但语气依旧咄咄逼人:“我让你在新唐城进行调查,你为什么要到泰坦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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