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夜空还是没有醒,手机也一直关着。
等了两天后,朴不见只好开着他的变形车,带着附身于白雨的卓深影,再次来到和修理厂隔着一条街的地方。
然而竖着耳朵听了半天,除了门厅方向那个拿腔拿调的女声,朴不见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天色渐暗,卓深影有些不耐烦了,表示出要回去的意思。就在此时,几个学徒工从修理厂跑了出来,开着那辆破破烂烂的皮卡车,往码头的方向行去。
朴不见连忙开车跟在了他们后面。
皮卡车里的三个少年是去码头附近的垃圾场取二手配件的,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朴不见总算拼凑出了关于波夜空的大概信息:他还在宿舍里睡个不停,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如此跟了一会儿,朴不见知道,已听不到更多的消息,就在街口拐了个弯,往故地小区驶去,然后绕到废墟后面的缺口,把卓深影放了下来,又开着车去了上班的保险公司。
这两天,除了等待波夜空醒来,朴不见也在等待郑有生现身。
既然老妈说,郑有生会现身,那一定错不了。对老妈的手段,朴不见再清楚不过,只要她说过会发生的事情,就必定发生,从未有过例外。
但朴不见没有想到,老妈这次的预告竟没有马上兑现。老妈一向急性子,做起事情来干脆利落,所以这次一定是那个经办人在故意拖延。可以想见,此人很沉得住气,而且属于老妈无法随意调遣的那类人。
朴不见不由得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直觉告诉他,对方很可能就是在泰坦号上帮他处理掉财神杀手的那个人。
这三天来,除了去故地小区跟卓深影见面,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办公室。虽然他拿不到老妈所说的那种权限,但是作为费切拉马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他的权限足够让他黑进费切拉马联合储备银行的数据库。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老妈没有想到,她还是在无意中透露了一条重要的信息,就是朴不见在至尊赌会上赢来的那笔巨款。
这几天来,朴不见每天都会通过保险公司的电脑绕过费切拉马集团内部的防火墙,进入储备银行的电脑系统。以他的黑客技术,想要潜入四天王星情报部的数据库可能有点不够,但对付地球人的加密系统,就绰绰有余了。很快,朴不见拿到了他所需要的信息。
林拿督名下的电子支票已被兑付,用区块链技术标记的一千亿费切币被划入了费切拉马储备银行下属的十三家跨国银行,而这十三家银行是由费切拉马集团十三董事家族控股的私人银行,一千亿费切币被以各种手段分散在十三家银行的三百多个户头中,又通过这三百多个户头,继续分散,进入了全世界一百多家银行的一万多个户头里,在被洗了又洗之后,最后落进了上千个银行的上百万个户头。那本来看似庞大的线索被扯得非常细碎,淹没在信息流组成的汪洋大海中。
虽然如此,朴不见还是锲而不舍,他用保险公司的电脑下载了那上百万个户头里的历史交易信息。此刻当他来到办公室时,账户上的信息都已被提取到了朴不见的电脑里。
表面上看,这些账户都是个人账户,里面的账单大多都被用于衣食住行等消费项目,譬如在网上购置衣物,或者去电影院看电影之类的,甚至都没有购买房产、汽车或奢侈品这样的高消费内容,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些钱被洗到了谁的名下。
朴不见百思不得其解,嘴里不由得喃喃:“如果这个洗钱的人是我,怎样才能保证用零零碎碎的消费,把一千亿费切币洗到我的资金池里去?”
朴不见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看了看不远处的亚洲购物中心,咂了咂嘴,继续沉吟:“我需要有一大批购物中心、商铺和电子商务网站来配合这上百万个户头的消费行为,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想到这里,朴不见不由得兴奋起来,将手腕上的全息电脑连接到了公司的电脑上,对着面前那个做成老妈样子的数字人,朴不见要她马上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和筛选,对所有这些商家的关联企业进行追溯和统计。
很快,数字朴余韵把统计结果告诉了他,在这上百万个户头的历史交易中,除了这些户头之间的交易,还有百分之七十的金额,都被消费在跟立方集团、上河投资和李氏财团有关联的商家那里。而这三家大跨国公司又互相持有对方的股份,立方集团和李氏财团各自拥有上河投资百分之三十五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然后上河和李氏又是立方集团最大的两个股东,最主要是这三家巨头公司都跟一个叫李河方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李河方不仅是费切拉马集团的十三董事之一,也是泰坦号这次航班上的三位神秘嘉宾之一。
这绝非巧合。
李河方应该就是老妈嘴里那个他没有权限知道的帮手。
朴不见都有些佩服自己了。不过,即使找出了答案,他还是被这答案惊到了。
在泰坦号上,朴不见虽有机会跟李河方有过近距离接触,却没有看出那精瘦而沉默的老头有这么快的身手,更想不到李河方会和四天王星的情报部有如此深的瓜葛。不过,既然李河方跟尤利西斯关系密切,泰坦号帮郑有生隐瞒逃遁踪迹的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郑有生现在应该就在李河方的手里。
从这位李老爷子以往的行事风格看,他凡事力求万无一失。郑有生至今没有露面,应该是李河方想要撇清自己跟这件事情之间的关系。
朴不见用电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李河方的信息,了解到他这次回来,是为不久后费切拉马集团的CEO竞选做预热的。新闻里说,李老爷子是这次CEO竞选的两个热门人选之一,有一千六百多万人口的新唐城是决定本次选战走向的关键选区。老爷子这次会在新唐城停留一个星期,随后再飞回费切拉马城,正式向整个蓬莱洲宣布自己参选的消息。
看到这则新闻,朴不见马上判断,李河方应该会在离开新唐城后,再把郑有生抛给他。而老妈要他把保安部陷害卓霓裳的事情宣扬出去,应该也是为了帮李河方竞选,因为李老爷子的竞争对手正是保安部主任切斯迪,卓霓裳案是在切斯迪任内发生的,一旦郑有生把相关内幕透露出去,肯定会对切斯迪造成负面影响。
朴不见把自己的发现做成视频,给老妈发送了过去。虽然知道查清此事对自己要完成的任务来说毫无意义,但一想到这样做能让他老妈感到不爽,朴不见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畅快。
录制视频的时候,朴不见故意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这费尽心思所做的一切只是他不经意间的灵机一动,于是老妈的这盘大棋就被他破解了。
他将老妈调侃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关闭了腕上的全息电脑,又开着车去了悟空寺修理厂。
朴不见在隔着修理厂一条街的地方将车停妥后,打开了车上的全息隐蔽装置,好让外面的行人不会留意到车里的情况。然后他把椅子放下,脱去外套,敷上面膜,半躺着,对着车载全息电脑做了个手势。汽车底座上升起一个暗格,三杯冰镇过的三棱镜鸡尾酒出现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车上的离子浴系统也被启动,让他的身体产生了正在水里浸泡的感觉,配合着顶上的太阳灯跟碧海晴空沙滩的虚拟现实景象,简直就像是在地中海度假一般。
朴不见拿起一杯三棱镜,喝了一口,竖起耳朵听着来自修理厂方向的声音。
当然,他唯一能听到的,还是那个拿腔捏调的女声。
此刻已是深夜,因为不会再有人跑来修东西,那女孩完全放开了,一副很嗨的样子,在门厅里又是唱又是说又是跳,虽然此情状很山寨,但听得出,在女子自己心里,她把自己当成了大明星。
因为每次来附近打探消息,都能听见那个女孩在做直播,朴不见忍不住去调查了一番,发现井下光这个名字在网上鼎鼎有名,粉丝都有上千万,而且还有一个“女神光”的雅号。出于好奇,朴不见忍不住去看了一眼井下光的直播,然后发现自己竟也欲罢不能。
此时,车载全息电脑已经主动将井下光的直播视频投影到了虚拟的无影屏上。
井下光还是那副老样子,穿着打扮就像个不入流的小妖精,一边唱,一边扭腰摆臀做出挑逗的姿态,除了嗓音条件还可以,她的唱歌技术其实也就比一般人在卡拉OK里稍好一点,说出来的话更是前言不搭后语,但即使如此,看着看着,朴不见还是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来看这直播的目的。
作为一个长年研究地球人的专业人士,在看井下光直播的过程中,朴不见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位看似没心没肺的姑娘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浅薄,或者说,她的浅薄里藏着某种特质,撕开她的浅薄,叠无穷无尽,浅薄加浅薄,最后却形成了某种独特的内涵和魅力。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朴不见说不清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隐隐觉得,井下光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早年间应该还受过虐待或者有过很严重的心理创伤,这些本可以让人变得冷酷无情或自暴自弃的东西,却在这个姑娘身上转化成了某种温暖。她看似虚荣并且贪财,好像总是在骗粉丝们的钱,号称是为了攒够去旧大陆整容和发展的本钱,但按她的人气,要真想收割她的粉丝,挣到这笔钱应该是小菜一碟。那些来自蓬莱洲底层的年轻人似乎都想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永远不会再有的未来,所以打赏起来从不吝惜。
但每次真有粉丝要为她倾家**产时,井下光却会反过来诬赖别人对她图谋不轨,然后还嘲笑别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是在网上混时间的人观察力过于细碎,哄笑过后,就不会再记得这样一些细节,更不会将它们连缀在一起,体察到这个姑娘轻浮之下的良善。
不过,这并不是井下光的直播吸引朴不见看下去的原因。有一天深夜,看着那个叫井下光的女孩在矫揉造作时,朴不见的心里忽然一动,发现来地球后,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一个人度过的,以前他没觉得这有什么,甚至同事们在背后指指戳戳,说他是GAY或娘炮时,他心里还有些得意,这说明他和他们不是同类,他一个人就能做到他们一群人都做不到的事。与所有人格格不入,正好可以让他免受骚扰,让头脑时刻保持清醒,他一直很享受这种独立而自由的感觉,但在盯着那个女孩看了两个小时后,他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对以前的生活不再那么自信了。
他想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孤独吧。字面上,他懂这个词语,但并没有真正理解过。
孤独,是的,在深夜看井下光的直播,朴不见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孤独。
尤其是看见在如此深的夜里,直播画面的下方还涌动着那么多密密麻麻的人名时,他还明白了孤独虽然叫孤独,但并非只属于一个人。
就在朴不见还想继续往下看时,井下光的表演戛然而止,在抛出媚眼和飞吻后,那个女孩干脆利落地关掉了摄像头。那一刻,井下光显现了果断和决绝,她是一个不会对任何事物有留恋的人。
井下光的影像虽然消失,朴不见却还在侧耳倾听。他听见那个女孩拉起生锈的卷帘门,关掉了门厅的电源开关,然后打开门厅的后门,消失在一片无声的空寂中。
侧耳倾听着声音消失的地方,朴不见意犹未尽,竟下意识地回放起井下光刚才的直播内容来,一遍又一遍,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朴不见看直播回放的时候,井下光已来到修理厂的院子里,刚才那种好像被人盯梢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她心里纳闷,但知道自己的直觉不会错,她是那个地方训练出来的人,对这类情况天生敏感。
一个多星期前,两只苍蝇忽然飞到了修理厂的门厅里,不知为何,她看着那两只苍蝇,觉得很刺眼,好像她正在被那两只苍蝇偷窥,她忍不住拿起苍蝇拍,想要去对付它们,两只苍蝇却掉头飞走了。
这之后,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类似的威胁再没有出现过,但直觉里,那种被盯梢的感觉还是存在着,只是看不见摸不着。她本想去告诉哭大师的,但没想到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那种感觉忽然消失了,她还以为这只是自己多心,但从昨天开始,那种感觉再次出现,而且在她做直播时变得尤其强烈。她怀疑对方是在利用直播画面窥视她,但这在逻辑上显然说不通,在摄像头后面窥视她的人成千上万,她一直都没觉得有什么,但为什么现在觉得有问题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知道想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井下光索性放松下来,去了一趟厨房,拿出冰柜里的冷冻鸡架,嘁里喀喳做了一大堆芥末鸡架,然后拿着热腾腾的鸡架回到宿舍,爬到波夜空的**,拧了拧他的鼻子、嘴巴和脸蛋,看到波夜空还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她只好叹了口气,一边吃着鸡架,一边若有所思,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还说出了声,好像是在跟波夜空倾诉心里的疑虑。
“……你说,是不是我神经过敏?那个目光跟别的粉丝看我的时候真的不一样,刀子一样锐利,像是要把我看透了似的。但他不可能是那个地方派来的人,那个地方的人应该对我不会这么陌生,最主要……最主要……他好像对我没有什么恶意……”井下光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又咬了一口手里的鸡架。
“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发花痴呢?”一个困顿的声音在井下光的耳边响起,波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井下光呆了一呆,连忙放下正啃着的鸡架,油渍麻花的手直接往波夜空的脸上拍了过去。
波夜空吓得跳了起来,总算让自己的脸从井下光的魔爪下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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