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雾蒙蒙的，虽只是下午，海滩上却没有一个人影。
这一片海岸上聚集着好几个核废料处理厂，所以海滩上到处是核污染的警告标志。那些被用于冷却核废料的海水，没有经过处理，就被源源不断地排放了出去。本地居民都知道此事，所以除了来投海的，很少有人会来这个地方。
前方，一队有龙虾那么大的皮皮虾正一跳一跳地从车前经过。朴不见一边急刹车，一边抬头看了看前方，海水已近在眼前。
刚才把附身白雨的卓深影送回故地小区后，朴不见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想法，竟决定要把郑有生的尸体带来此地，进行海葬。
以前，他也曾遭遇过线人被暗算的情况，他的多数反应都是将尸体不管不顾地扔下。按照他们四天王星的科技水平，他不认为，地球人可以凭着一具尸体查到他头上来。不过，有时要是他心情好，他也会让自己稍微费点劲，用激光枪将尸体化为灰烬。而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普通人不至于在看到尸体时大惊小怪。
然而自从他看过卓霓裳的日记，然后又在泰坦号上目睹黑白格女孩临死前的那一幕，在他心里，有很多东西发生了改变。
他在搜查郑有生身上的物品时，通过触摸那些遗物，他看到了郑有生离家时的情景，他跟他的两个孩子说了很多话，有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几遍。显然，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见他的，而郑有生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为了保护他的孩子，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未来。那一刻，朴不见又一次地被作为父亲的郑有生打动了。
皮皮虾们已渐渐蹦远，朴不见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打开后备厢，从里面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超薄皮筏和一罐速燃冰，然后他打开后车门，将身体已经僵硬的郑有生扛在肩上，向海边走去。
他拉开充气阀，超薄皮筏很快在水上膨胀起来。朴不见将郑有生的尸体放在皮筏上，打开手里的罐头，里面的速燃冰化为**，朴不见将它们洒在了郑有生身上。
皮筏顺着退潮的方向，向远处漂去，到了离岸二十多米的时候，朴不见将手上的打火机打着，朝皮筏扔了过去。
微蓝的火焰在雾霾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落在郑有生身上，海面上升起一片青色的火焰，照亮了周围灰蒙蒙的空间。如此烧了一阵，火焰沉入大海，雾霾再次降临，眼前的天空和大海重新连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铁幕。
朴不见自嘲地摇了摇头，重新回到车旁，上车后正准备离开，一束光从车载全息电脑的投影孔里漏了出来。朴不见叹了口气，知道电脑又被老妈给黑了。
老妈的全身像站在了他面前。朴不见低下头，做出了准备挨骂的姿态。
眼睁睁地看着郑有生死在面前，他竟无能为力，确实没什么好为自己辩护的。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是你后妈啊？”朴余韵说起话来还是很夸张的样子。
“是我搞砸了，没什么好说的，部里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我都接受。”朴不见停顿了一下，“不过，朴部长，我个人对你老是黑进我电脑这件事情，持保留意见。”
“部里为什么要罚你？”朴余韵一脸嘲弄地问道。
“你们把郑有生交给我，我没能保护好他，让李河方苦心养了十八年的棋子就这么废了。这锅我不背谁背。”虽然心里沮丧，朴不见还是尽量在脸上保持了冷酷的表情。
“对方既然都用上了虫洞发生器，换了谁，郑有生估计都保不住，这事不赖你。”朴余韵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下，“你上回发过来的视频，我们都看了，那天夜里跟在你车后的人，是狐仙，这几乎就是财神本人出马了。既然财神亲自出手了，按你的战力，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不过，能逼得财神亲自出马，这或许能成为你日后拿出来炫耀的资本。”
“什么叫几乎是财神本人？”朴不见心里一动，不解地看了朴余韵一眼。
“财神实际上不是肉身意义上的人类，而是一个被上传到云端网络的人类意识，根据我们从帝释会得到的情报，这个意识一共被复制在了六百六十六个仿生机器人身上，可以说其中的每个机器人都是财神，其中有一个仿生机器人叫作狐仙，因为他老喜欢戴着一张白色的狐狸面具而得名，财神这个杀手组织就是由狐仙在负责指挥和调度。”
“意识上传技术，这不是四天王星高研院的姬博士一直在做的课题吗？难道已被人抢先做出来了？”朴不见不由得诧异。
“所以说，在这个宇宙里，我们的四天王星可能连号都排不上，我们在很多外星生命的眼里，就跟地球人在我们眼里差不多。”朴余韵神色凝重地说道，“迄今为止，我们做的所有事情，不过都是为了能在宇宙中存活下来。”
“包括在地球上潜伏？”朴不见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对。”朴余韵点了点头，“我想，通过这次在蓬莱洲的经历，你应该已经看到，如果我们不是加入了帝释会，四天王星的命运不会比地球更好，可能也会成为蜜之蜃姬的牧场、财神的赌场或者摩西沙罗的游乐场。帝释会这个星际联盟虽然内部也有很多龌龊事，但成员之间至少还都把彼此当人看，为了共同的利益，有时也会生死与共。我们之所以往地球上派遣这么多情报员，是因为帝释会把地球所在的区域交给了我们四天王星来监控，我们是在为帝释会履行职责。”
“这些事情为什么你以前没有跟我说？”朴不见警惕地看了一眼朴余韵。
“以前你没有这样的权限，但因为这次的表现，你现在有权知道这一切了。”朴余韵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
“我做什么了？”朴不见不由得诧异。
“首先，你查清楚了，我们四天王星重力异常的原因，我们这一次其实一共派了十组人马到新唐城，十组人里你的权限最小，经验最少，但只有你完成了任务。其次，你在泰坦号赌船上，为帝释会在本地的分支机构赚到了一大笔经费。还有，你竟然还惊动了财神本人。”朴余韵脸上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但朴不见看得出，老妈此刻是有些自豪的。
“对了，你说上回跟踪我们的是财神本人，那他为什么跟到半路就放弃了，是不是跟那个奇怪的口哨声有关。”朴不见忽然想起了那诡异的一幕。
“当时我们收到你的警报后，派出一组人马去跟踪狐仙，发现引开狐仙的人是修理厂里那个叫井下光的女孩。在把狐仙从你们那里引开后，井下光忽然从她隐藏的地方现身，结果把狐仙给惊走了。我们推断，他们以前应该认识，狐仙好像有些忌惮那个女孩。还有，那个叫哭大师的老头，我们也查过了，他师父空藏据说是个连摩西沙罗都忌惮的人物，生进会的人不敢在蓬莱洲做得太过分，就是因为有哭大师的存在。来自帝释会方面的调查说，摩西沙罗是在空藏圆寂后失踪的。所以悟空寺修理厂绝对不是一般的存在。”
“明白了。”朴不见点了点头，“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朴余韵沉吟道。
“如果以后真的要跟狐仙动手，我该怎么做，他有什么可以被我们利用的弱点？”朴不见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以后了，我们已经准备从这件事情里面退出了，这是我今天来找你的主要目的。”朴余韵一脸严肃。
“可是……”朴不见咽了口唾沫，“四天王星的警报不是还没有解除吗？”
“已经解除了，我们把你前两天传送回来的情报，转给了姬博士的高研院，他们派出的小分队昨天到了新唐城，已经把教堂异次元空间里的大钟给拆除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在现场找到了好几种黑科技的线索。所以我才会说，你这次立下了大功。既然这里的秘密装置已经影响不到我们的四天王星，自然就到了我们该退出的时候，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帝释会的人去处理吧。那个李河方就是帝释会在地球的分支机构神隐会的负责人。你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接下来该让老李自己出人出力了。”朴余韵目光闪烁。
“这……”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朴不见的脑袋一阵发晕，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憋了半天，才总算说出一句，“这也太现实了吧？”
“这本就是一个很现实的世界。资源稀少，人生短暂，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去做？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利弊，没有对错，一切都是交易，政治家、商人无不如此，你作为一个情报员也是如此，这是你必备的素质。”朴余韵的口吻不容置疑，朴不见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和老妈最严肃的一次对话。
朴不见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觉得老妈的理由无懈可击，尤其老妈还是第一次拿他当个成年人来对待。
朴不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好吧，如果这是情报部的决定，我就服从命令。”
朴余韵本有些紧张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一会儿，你就不要回住处了，那里我们会派人帮你处理干净的。你把变形车恢复到崭新的样子，到西区码头去，晚上正好有一艘北极星邮轮要去香港，我们已经帮你和你的车买了票，你直接开车上船吧，船上的人脸识别系统会为你放行的。路上要是有什么异常情况，你都不用理睬，只管避开，不要跟人正面起冲突。”
朴不见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哦，对了。”老妈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在你离开蓬莱洲之前，李河方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可能的话，你是否能鼓动一下蜜之蜃姬的分身，利用她对她妈妈的感情，想办法让她去跟狐仙对决。”
“为什么？”朴不见不由得诧异。
“根据李河方的说法，只要狐仙干掉了蜜之蜃姬的分身，财神和蜜之蜃姬之间的积怨势必爆发，生进会可能会因此分裂，这对我们帝释会有利，神隐会说不定可以利用两股势力在蓬莱洲开战的机会，火中取栗。”说到这里，朴余韵似乎也觉得这个手段有些过分，微微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朴不见张了张嘴，本想把卓霓裳日记里已经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往事，都说给朴余韵听，希望老妈能改变想法，甚至让他留下，去帮助卓深影，但他太了解老妈是个怎样的人，终于没有说出口。
朴余韵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勉强朴不见。
不过，母子俩没有想到，这一场对话都被卓深影看在了眼里。
在将郑有生的尸体送去海边之前，朴不见先是将附身白雨的卓深影送回了故地小区。一路上，卓深影都觉得朴不见的神情有些怪异。正好，从她得知蓬莱洲的异次元通道已被重新打开后，她还没有试过这种可以实现时空跳跃的能力。所以，一回到卓霓裳故居，她就马上从白雨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伸手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圆，于是她面前的虚空好像被挖去了一块，如同一面镜子，可以让她按自己的心意，看到正在远方的朴不见。
她看见朴不见去了海边，还看见他一脸伤感地为郑有生举行海葬。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个失魂落魄的朴不见似乎比那个机智冷静有些颓废的朴不见更可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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