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灌进贺启强家半开的院门。
贺启强急匆匆回到家,将婉娘单独打包,装有菜肴的提梁盒,放在灶头。
这才匆忙朝卧房而去,唤了声,
“素,你好点了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哪怕贺启强已到了走投无路的边缘,倒是还未流到夜宿街头,头无寸瓦遮雨的地步。
家乃四合院,坐北朝南,却也轩敞整洁。
但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卖的卖、该当的当,已经算是家徒四。
掀开门帘,卧房里只点着一盏豆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依稀可见床上躺着一身形如瘦麻杆似的,脸色惨白的女子。
青色的被褥裹着她,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胸口。
双腿退化,浑身似不足二两重。
但素虽然卧床多年,但身上并无骚臭异味,发丝柔顺,指甲干净,就连被絮都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
显然这些年来,贺启强把自己的病妻照顾的极好。
素听到声音,慢慢将头枕高些,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露出还沾染血迹的牙齿,道,
“多亏隔王姐姐照顾……贺郎,奴家好多了。”
她的声音细弱如蚊,却脆生生的,像寒冬里勉强抽出的草芽。
贺启强看了几眼素,见其不似伪,稍稍放下心,便走向熄灭的火罐,扒拉着瓦罐里的药渣子。
“素你等着,我再给你熬一剂药,吃了你就舒服了。”
素的癞病,需要常年服用一种唤作‘苦参酿酒方’的大药。
需要上等苦参五斤、露蜂房五两、刺猬皮皮一具,曲半三斤。
其余的药材也就罢了,其中的上等苦参,乃是稀罕的山货,京畿附近,也就西山生长。
所以此方价格不菲,寻常人家一月刨食所得,不定都难以买上一剂。
而素的药量,却越发大了。
年轻刚发病时,一月两剂便够了。
而到了现在,七八日便得一剂。
若是以贺启强往日的月例,还有捞取的各种油水、商户的孝敬,支撑素看病还绰绰有余。
但现在,贺启强有些撑不住了。
他已经决定,他日往西山采参,自己搜集药材熬炼,也能省些银两。
但是……
这是个无底洞。
贺启强是。
素也是。
贺启强忙碌着,随手取了剪刀,将药罐里的药渣搅了搅,然后放在凳子上。
“素你放心,武清粘杆处里,有种唤作‘破障丹’的宝丹,特别适合我现在的情况,哪怕筋脉逆乱,走火入魔,一丹下去,也能强行破境!”
贺启强将药碗端来,渡素喝下,这才继续安慰道,
“东家待我不薄,提前预支了我一个大功。等我吃了破障丹,成了真意高手,我就继续带你治病……”
“嗯……贺郎,你去烧些热水吧,我想擦擦身子。”
素攥了攥贺启强的手,指尖冰凉。
“好好好……”
贺启强立即转身出屋,到了厨房,架柴添水,一番忙碌,这才端着热水回屋。
刚掀开门帘。
扑通!
木盆摔在地上,热水溅起,白雾瞬间弥漫开来。
贺启强愣愣的看着地上那,气息全无的身影。
素还保留着双手紧紧攥着剪刀,插入自己的喉咙的姿势。
指节由于用力而发白。
伤口中,鲜血都没流出多少。
地上,还有一张白纸,用清秀的字迹,清晰的写着——
奴,不愿再拖累贺郎。愿来世,再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
贺启强跌跌撞撞,失魂魄,跌倒在门前石坎上,就坐在地上,怔怔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
贺启强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过什么。
虽然打父母双亡,牧猪为生。
但不偷不抢,不赌不嫖。
遇良人,拜黑豕,勤习武,遍拜师,入水窝……
哪怕功成名就之后,也不忘两无猜的素,娶其过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哪怕在职场之上,跟林守拙等人有所争斗,也是直来直去,从未中伤暗算他人。
可是,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为何会到今日地步?
寒风卷着雪粒吹进来,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哈哈哈,走走走,吃酒去!”
“听了吗?通州的张香菱,何等少年天骄,今日到了咱武清县,那些高门大户都舔着脸去巴结呢……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还凑什么热闹?你还不知道吧,那位张天骄,于卓门楼上,月下对敌,连败武清十二豪杰……什么狗屁领运千总祝涛、立保商局的少东家都灰头土脸的。不过最终还是惜败那位从通州追来的孝廉公静斋。”
“现在啊,孝廉公静斋已经包了松鹤轩一月,专门给张姐下榻,现在整个武清县的权贵,无论男女,都舔着脸往松鹤轩塞拜帖呢!哪来的叫花子,别挡路,滚开!!”
街上,有几个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浑身醉意,鞭笞一路边乞丐后,便谈笑策马而过。
贺启强坐在布满青苔,缺了一角的阶梯上,愣愣抬头。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