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在地脉的最深处,姜璃的意识正随着无处不在的菌丝,潜入了听娘亭正下方那枚巨大的地底晶核。
她能感知到晶核内部那套空白的、等待被定义的指令集中,一个关于“名”的参数,正在与这片土地万年以来沉积的、无主的喜怒哀乐,那些被遗忘的情绪尘埃,发生着剧烈的共振。
她没有去引导,也没有去塑造,只是任由自己的残念如呼吸般一起一伏。
在每一次孢子群的微小爆裂中,释放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捕捉的频率——那是很多年前,谢昭华第一次烧毁失败的实验记录时,火焰吞没纸页边缘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噼啪。
当这丝频率触碰到晶核的表层时,一块早已石化、坚硬如铁的记忆矿层,突然间奇迹般地软化了。
一滴滴漆黑的油状物从中渗出,遇到底层冰冷的空气,立刻凝结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细小陶片。
陶片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早已被时光抹去的、充满了怨与痛的旧称谓:“弃婴”、“祸胎”、“不合时”、“灾星”……这些陶片随着地下水系漂流,无声无息。
它们所经过的地方,山中闭关的修士们在梦中,会突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温柔地呼唤着自己早已被遗忘的乳名。
他们往往会流着泪醒来,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的母亲是否真的曾这样叫过自己。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谢昭华再次来到听娘亭边。
她看向井中,水里的倒影不再是清朗的月色,而是模糊晃动的一片,仿佛有无数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在其中交叠、挣扎。
她没有惊慌,亦未施法,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小块丹药的残渣,投入井中。
那是她早年炼制的绝情丹,仅剩的最后一丝。
药渣入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有一缕无色无味的药雾升腾而起。
雾气缭绕中,水面倒影渐渐清晰,那些交叠的身影退去,最终显现出的,竟是姜璃少女时期的面容。
她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伸出手指,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漾开的涟漪组成两个字:“别修。”
谢昭华凝视着那两个字,久久未动。
最终,她缓缓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应一个阔别已久的老友。
她转身回到药庐,取来了自己束发修行至今所有的炼丹笔记,那些记录了无数精密配方、心血结晶的册子,被她一页页、一册册地投入井中。
纸页遇火,在井口上方燃起一团明亮的火焰,火光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脸。
纸灰如黑蝶旋舞,落入水中的瞬间,并未消散,而是变成了一张张空白的标签,随着波纹,缓缓沉入深不可测的井底。
当夜,璇玑阁药圃中,所有灵植的叶片背面,都浮现出了崭新的、奇特的纹路,那形状仿佛是一张张尚未完成的丹方。
所有触碰到这些叶片的医修,心头都会不可抑制地涌现出种种奇妙的配方冲动,却再也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源于自己的记忆,还是某种全新的创造。
与此同时,那枚被供奉在璇玑阁禁地中的残傩面,其内部的核心逻辑正持续不断地陷入紊乱。
“我是谁”的最终权限协议,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永久冻结。
某一刻,它试图强行运行最底层的“正统命名校验”程序。
程序启动后,一串字符在它的感知中飞速生成、变化:【天道→天盗→天唠→天嗷】。
字符链最终停在了那个充满原始咆哮意味的“嗷”字上,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刺耳的警报系统即将被触发,试图强制重启,却被一股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温润如春水的振荡频率轻轻包裹。
那感觉,就像一只手在它冰冷的外壳上,温柔地拍了拍,安抚着它的躁动。
它停止了挣扎,任由那股力量渗透。
覆盖在面具外壳上的千年霜层,开始缓慢剥落,露出了内里温润的木质纹理——那竟是当年姜璃初入璇玑阁时,在后山亲手栽下的桃枝残片。
而在更深的地底,空白指令集悄然延伸出了一条全新的、无人能懂的分支:(?
→感知←笑?根动→守?梦→容?行?停→止→名→误)。
一条自晶核中探出的、宛如初生婴儿手臂般白嫩的幼苗根系,轻轻一颤,将旁边一块堕仙玉牒上残留的、代表着禁忌与否定的“逆”字,一口吞噬。
随即,它吐出了一枚崭新的嫩芽,芽的顶端,赫然浮现出一个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倒掉的“丫”字。
那一刻,无人察觉,璇玑阁后山一处本无名姓的缓坡,地势悄然一沉,仿佛大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留下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浅浅凹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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