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见那纸钞儿险些坠地,一颗心直吊到嗓子眼儿,慌忙低呼道:“作死的!仔细着!这可是五百两雪花官银!够买下一条巷子的活人了!跌了怎生是好?”
金莲唬得粉面失色,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娘!奴家几时见过恁大世面?手抖得似鸡爪疯一般,哪敢擎得住这金贵物儿!”
香菱更是惊得噤了声,只觉手心腻湿,汗津津的,生怕污了票面,战兢兢、恭恭敬敬将那险些惹祸的纸钞儿递还月娘,细声道:“娘……奴手上全是冷汗,滑……滑得紧……”
西门大官人见香菱那副又惊又怕,惹人爱怜娇滴滴的样子,更是兴致勃发,哈哈一笑,大臂一伸,一把就将香菱那软绵绵的身子扯进怀里,大手伸进袄子里,嘴里调笑道:“来,让老爷摸摸,是真出汗了,还是你这蹄子心口发虚?”
月娘正低头检视银票,抬眼瞧见这光景,又想起昨夜缠磨,不由得“啐!”地一声,脸上飞起薄怒的红晕。
可随即又被金莲、香菱那副没出息的模样逗得“噗嗤”一声,撑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一啐,倒也定下心神。
她将银票拢好,叹道:“罢了罢了!指望不上你两个,还是我自己来数吧!”
西门大官人正搂着香菱揉搓,金莲看得眼热心痒,一双手早搭上大官人肩头揉按,闻言,大官人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道:“数什么数!一万五千两,扎扎实实,半分不少!”
他捏了捏香菱滚烫的脸蛋儿,又睃了眼巴巴望着的金莲,笑道:“眼瞅着年根儿了,赏你俩一人一副头面。拣那赤金点翠、嵌珠镶宝的,只管挑时新的戴!”
哪个女人不爱首饰!
金莲、香菱两个听了,登时喜得眉开眼笑!
金莲立刻扭着水蛇腰挨蹭上前,娇滴滴腻声道:“谢爹爹赏!爹爹最是疼奴!”
香菱也挣扎着从西门庆怀里探出半张俏脸,红晕未褪,细声细气道:“谢……谢老爷恩典……”
月娘将银票仔细掖进袖袋深处,又按了按,这才白了她们一眼,正正经经的嗔道:“谢什么谢?老是卖弄一些嘴皮子功夫,不如争口气,早早给老爷怀上个一男半女,那才叫真谢!可别像昨儿夜里,闹腾半宿,到最后尽浪费了……”
香菱听着脸一红低下头来,金莲听了,心中暗自不服,这都怪老爷又怪不得我们,脸上却只堆着谄媚的笑,不敢吱声。
恰在此时,西门庆腹中早如擂鼓,“咕噜噜”一阵山响,闹得震天价响。
月娘闻声,心头一紧,慌忙将那袖袋儿捂得更死,口里道:“我的爷!想是饿得狠了!这轻飘飘的纸片子揣在怀里,总觉着心慌气短,没个着。”
“明日官人好歹亲自去钱庄走一遭,兑了那实打实的雪花官银,一锭锭、一箱箱抬进库房,了重锁,贴了封条,奴家这颗心才算搁回肚子里,夜里也睡得安稳!”
大官人摸着肚皮,只点了点头。
月娘这才扬声吩咐:“金莲、香菱!两个没眼力见儿的笑蹄子,还杵着当门神不成?快去撤了那你们那‘千斤’重的黄铜门闩!去厨房唤雪娥把酒菜紧着端上来!没得饿坏了老爷的金贵身子!”
两个妇人慌不迭应了声“是”,扭着身子便去拔那沉甸甸的门闩。
刚“哐当”一声拉开大门,却见来保缩着脖子侯在门口等着开门,见罢赶紧虾着腰禀道:“禀大爹,门口……李桂姐儿求见!”
完,略抬了抬头,喉头滚了滚,又补了一句:“她……她跪在大门口青石板上呢!磕着头…”
月娘闻言一愣,两道蛾眉便蹙了起来,眼风扫向大官人。这李桂姐她是认得的,前番王三官拜义父,她同李娇儿一干粉头来府里弹唱,自己听着欢喜,还封了赏钱给她。
当时听她娇滴滴喊自己“大娘”,心里便有些异样,只道是粉头们的奉承话,莫非……这里头真有些首尾不成?
一旁的金莲听见“李桂姐”三字,心下雪亮,哪敢抬眼去瞅大官人脸色?只飞快地递了个眼色给香菱,见到她茫然的望着自己,只得翻了个白眼。。
西门大官人肚里早明镜似的,晓得李桂姐为何而来。只是火候未到,她虽顶着个“清倌人”的名头,可常言道:“婊子无情!”
这等风月场上的姐儿,心思最是活络,甜言蜜语是糊口的本事,海誓山盟是过夜的酒钱。
你当真把她娶回家,好比把野雀儿关进金丝笼——她翅膀早硬了,瞅准空子就要飞出去啄野食!万不可轻易许了前程,没得将来给自己头顶种下片草原,做了那活王八!
他肚里计较已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挥挥手道:“你去告诉她,且先回去,就老爷我自有安排。”
来保喏喏连声,躬身退了出去。
金莲和香菱也溜出大厅,香菱刚要往厨房走,金莲一把扯住香菱的袖子,低声道:“好妹子,随我去角门张望张望!”
又紧走几步赶上尚未走远的来保,扬声道:“来管家!她一个姐儿家,我们姊妹两个去瞧瞧便好,不劳您大驾了。”
来保脚下一顿,心里暗忖:府里那些粗使丫头婆子不知深浅,我岂能不知?这两位娇滴滴的主儿,早被老爷收用过了,暖被窝的体己人儿,保不齐哪日就抬了二娘三娘,成了正经主子,可不能怠慢?
忙堆下笑,虾着腰连声道:“是是是,二位姑娘的是,的省得了,省得了!”
却金莲儿拉着香菱扶着影璧,探出半个身子,只见那李桂姐果然跪在当院青石板上,一颗头低低地垂着,乌云般的发髻堆在颈后,那光洁的额头仅仅贴着冰凉的地面,倒像是画儿上美人拜月,只是少了几分虔诚,多了几分仓皇。
金莲儿眼波儿一流转,曼声儿道:“哟,你就是那勾栏院里唱曲儿的李桂姐?”
地上的人儿闻声,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打紧,恰似乌云散尽,月出东山——一张粉面桃腮,眉蹙春山,眼含秋水,端的是一副风流模样。尤其那双眼,此刻含着些水汽,怯生生、雾蒙蒙地望过来,直勾得人心头发痒。
金莲儿心头那股子无名业火“腾”地就窜起三丈高,混着那点见不得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见了这等姿色,又明知是来夺食分宠的,那妒意酸水儿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哪里还按捺得住?
她将身子斜斜倚着门框,拿眼上上下下,如刀子般刮了李桂姐几遍,方才慢悠悠、凉丝丝地开口:“老爷方才在前头,倒是吩咐了一声儿。”
她故意顿住,吊着那桂姐的心肝儿,见她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光,才续道:“……是今日事忙,身上也不爽利,叫你先回那院里歇着,改日有了闲空儿,再道道。”
这话儿听着是传话,可那腔调里透着的轻慢与打发,傻子也听得出来。
金莲儿眼风扫过她光洁依旧的额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接着道:
“瞧瞧,这地上青苔湿滑,妹妹磕头也忒心了些,光洁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连点子油皮儿都没蹭破?想是怕疼?倒也难怪,你们那行当里,靠的就是这张面皮吃饭,仔细些,也是应当。”
这字虽然没脏,可字字句句都往那妓院行当上引,比直接骂出来更戳人心窝子。
李桂姐听着,那粉脸儿先是煞白,继而涨得通红,连巧的耳垂都染了血色,脸色红白不定,煞是难看。
她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此刻蓄满了屈辱的泪,偏偏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让它掉下来。那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映着白花花的月光,却亮得刺金莲儿的眼。
金莲儿见她这副模样,心头那点酸意非但没消,反倒更添了火气,只觉这狐媚子装可怜勾人,更是可恨的紧。
她索性把话绝,拔高了声儿,带着股子尖酸:
“妹妹快些起来吧,这西门府的门槛子高,青石板也硬,跪久了仔细伤了你这娇贵的膝盖骨!回去告诉妈妈一声,我们这西门府如今可是官宦之家,可不是她随便派几个粉头尔便能请动的,让她安心等着我家老爷‘闲空儿’便是了!”
她也不管这李桂姐是不是妈妈喊来的,总之这种含枪带棒,指桑骂槐,话里话外,分明是“你这等下贱身份,想进这西门大宅门儿?痴心妄想!”
香菱儿都是在旁听着过意不去,拉了拉金莲儿的袖子。
金莲儿一番话,夹枪带棒,直酸得李桂姐五脏六腑都像是泡在了醋缸里。她猛地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来时,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惨白的平静。
她也不再看金莲儿,只对着门的方向,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地应了一声:“是,两位姐姐的话,桂姐记下了。”
香菱儿在一旁听得一愣,暗自道:“我何曾发一言,一句话儿也没啊?”
李桂姐听完吩咐,撑着那冰凉的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膝盖处沾了些尘土,她也顾不上去拍打,只将腰杆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对着金莲儿和香菱,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是笑的笑影儿,随即转身,一步,一步,踩着那坚硬的青石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背影,单薄得可怜,却又带着一股子不出的硬气,只留下门内金莲儿倚着门框,指甲无意识地刮着那朱漆的门板,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心头那点子得意还没升腾起来,倒先被一丝莫名的烦躁压了下去。
金莲儿看着李桂姐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影后,心头那股无名火像是被泼了勺冷水,滋滋作响,反倒腾起一丝虚飘的空,没个踏实。
她下意识地捻了捻方才刮门框的指甲尖儿,低声问旁边的香菱儿:“菱儿,我方才……话得是不是重了些?”
香菱儿正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出神,闻言转过头,看着金莲儿那强撑着的脸,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姐姐,何止重了些?那话……字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尖儿,专往人心窝子里扎呢。”
金莲被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那点子悔意被强压下去,梗着夜下雪白泛光的脖子道:
“哼!重了又如何?谁让她一个丽春院的粉头,巴巴地跪在咱们西门府大门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叫那起子闲汉破户、长舌的婆娘瞧见了,指不定编排些什么下作蛆、烂肠子的闲话出来!污了咱府上的清名。”
“再.”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切齿的意味,“你方才没瞧真?那贱人一身的水蛇腰,一对儿桃花眼,滴溜溜乱转,浑身上下没一根骨头是安分的!巴巴儿跑来,安的什么心?”
“还不是瞧着老爷前几日刚收了心,少往那院里走动,她就急吼吼地想来争宠?呸!想得美!老爷好容易在家安生几日,可不能再让这起子狐媚子勾了魂儿去,又一头扎进丽春院那等填不满的销金窟、烂泥塘里!”
香菱儿听着,想起前些日子厨房里婆子们嚼的舌根,老爷恨不能把丽春院当成了家,夜夜笙歌,撒漫使钱,白花花的银子淌出去,赛过那决了堤的黄河水!”
心头也是一凛。是啊,若真让这李桂姐又把老爷又勾了回丽春院去,她们这些房里人还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么一想,竟觉得金莲儿方才刻薄是刻薄了些,可道理……似乎也没错。
她便也轻轻点了点头:“姐姐的是,是该防着些。”
两人肚里各自翻腾着心思,一时都住了口,只听得穿堂风“呜呜”地掠过空寂的庭院,才转身往里头去回禀。
进了后边上房,暖烘烘的炭气混着各色肴馔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只见西门大官人正与正头娘子吴月娘坐在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八仙桌旁用晚饭。桌上摆得甚是齐整:
正中一个赤铜大暖锅,咕嘟咕嘟滚着浓白喷香的汤,里头炖着酥烂脱骨的蹄膀,汤面上浮着碧绿的葱段儿;
一盘油亮亮的红烧肉,酱赤浓稠;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酱羊肉,红白相间;
另有一碟碧莹莹的腌莴苣笋,一碟油盐炒的枸杞芽儿,清爽解腻。
旁边还放着几碟精细点心:鹅油白糖蒸的软糯松饼,芝麻酱烧饼。
桌角温着一把莲花瓣银酒壶,配着几个巧的官窑酒钟儿。
月娘正亲手给西门庆布菜,将一块蹄膀皮夹到他面前的定窑碟里。见金莲、香菱进来,大官人抬眼问道:“可打发走了?过来话。”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