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认数次为皇帝讲经,比较了解其性情,受友人之托,代为起草谏章,卷入政争漩涡。
结果,友人政争失败,将他供出,陈基险些获罪下狱,不仅丢了前程似锦的官职,更开罪了当朝权贵,只能仓惶逃回江南回到避乱。
此后,便一直在平江坐馆授徒为生。
倘若此人像顾瑛那般从未踏入过官场,或许能安于传道授业的生活,逐渐提升自身才学,最终成为一代儒学宗师。
但其人毕竟混过大都官场,见识过蒙元帝国的顶层风光,品尝过权力的美妙滋味,再让他老死乡野,又如何能够甘心
不然的话,陈基也不会选择寓居平江路多年,却不回仅仅数百里之外的家乡台州路。
——台州偏僻,消息闭塞,唯有在这四通八达、名流荟萃的平江路,他才能继续保持一定的声望,并时刻关注时局,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一等,便是多年。
陈基的才名在吴地日渐显著,然而重返仕途的机会却始终渺茫,昔日在大都辛苦经营的人脉也早已疏远冷淡。
更令他绝望的是,曾经强大的蒙元帝国,也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因而,当石山的亲笔征辟信送至他手中时,陈基仅仅犹豫了半日,便迅速收拾行装,赶往平江城,决心抓住这或许是人生最后的机会。
平心而论,石山此时急需的是精通钱谷刑名、能踏实处理繁杂庶务的实干派官员,以及敢于打破陈规、锐意改革的“闯将”。
对于陈基这类以经学文章闻名,却连“经筵检讨”这等清贵官职都能搞砸的“名士”,内心深处并不是很看重。
征辟他,类似于之前对当涂名士李习的安置,更多是出于树立“礼贤下士”招牌的战略考虑,希望借此吸引更多吴地才子来投,
但陈基却无比珍视这次机会,他为此做足了准备,在首次受到石山接见时,便主动献上他深思熟虑的进身之阶——一条关于“正名”的策论。
“元帅。”
陈基恭敬行礼后,开门见山,先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可知这‘平江’地名沿革”
石山的后世记忆中,平江这块地方应该叫苏州,其实也好奇为何改名,并留心过此地历史沿革信息,只是不够系统深入。
他见陈基一副胸有成竹、欲展所学的姿态,不想打击其积极性,便装作不知,虚心请教道:
“某对此所知不详,还请陈先生不吝赐教。”
陈基见威名赫赫的石元帅态度如此谦和,心中本有的几分忐忑顿时消散,信心倍增,清了清嗓子,从容道来:
“平江建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勾吴之国’。秦并六合,于此地置会稽郡。至王莽改制,有感于会稽郡过于辽阔,难以有效管辖,遂析置吴郡。
南北朝时,此地又改称吴州。隋朝一统南北,废郡存州,乃改吴州为苏州。”
苏州后来改回“古称”,想来应该有“平江”二字的原因。石山已经大致猜到陈基要表达什么了,脸上却仍是虚心请教之色。
陈基颇为受用,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大都给皇帝讲经的美好时光,顿觉容光焕发,继续深入道:
“此后历经隋唐及五代混乱,此地地名虽有微调,然‘苏州’之称大体沿用。直至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吴越钱氏纳土归降,方改苏州为‘平江军’,后升为平江府。
这‘平江’二字,实取自‘平定江南’之意。”
话至此处,陈基恰到好处地收住,留下余韵,目光炯炯地看向石山,期待他能自己领悟其中深意,这也正是他当年在经筵上常用的“启发”式讲法。
石山何等人物,瞬间就明白了陈基绕了一大圈背后的真正意图。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恍然与赞许之色,向陈基拱手一礼,语气郑重地道:
“多谢陈先生赐教!‘平江’之名,充斥征服者的傲慢与对江南的贬抑,大不妥!
我虽是北人,率军南下,绝非为了征服江南,而是欲统合天下抗元义士,驱除胡虏,光复汉家山河,混一南北,再造华夏。南北本为一家,何来‘平定’之说平江之名必须更改!”
陈基见石山不仅立刻领会其意,而且态度如此鲜明坚决,心中大喜,连忙侧身避开石山的礼。
经历了当年在大都的挫折,他已经磨去了不少棱角,深知再次出仕的机会来之不易,再不敢有丝毫恃才傲物之举。陈基深深回礼,言辞恳切地道:
“元帅胸怀四海,志在混一,愿为我等‘南人’正名,此乃王者气度!江南士子闻之,必定感佩莫名,望风景从,争相辅佐元帅,成就再造乾坤的不世伟业!”
“哈哈哈!好!先生说得好!”
石山大笑。他深知,此类善于引经据典,耍嘴皮子鼓动人心的人才,同样有大用处。
无论是为红旗营的合法性张目,颂扬“王师”的丰功伟绩与仁德之举,还是在舆论场上争取士心,都少不了他们摇唇鼓舌。
有陈基这等名士主动投效并为之鼓吹,无疑能吸引更多实干型人才前来。
而且,陈基此次献策,确实切中了要害。
自唐末以来,华夏大地分裂长达数百年,南北隔阂深重。蒙元虽实现形式上的统一,却未能也无意真正弥合南北汉人之间的文化差异与心理距离。
这种隔阂,甚至影响了政策的执行与社会的融合,石山之前安抚顾瑛反而引发其恐慌,便是明证。
他想实现南北一统,重塑华夏,就不能仅仅停留在口号上,必须在选官用人、制度设计等大政,乃至地名更改这类细节上,处处体现“天下一家”的理念。
石山对陈基的态度和此次献策非常满意,当即决定兑现“奖赏”,开口道:
“先生见识卓绝。可愿屈就我红旗营‘博士’之职此职清要,正好常随石某左右,以备咨询,时时赐教。”
陈基对红旗营的职官体系确实不甚了解,不知“博士”具体权责如何,但能常伴石山身边,便意味着拥有了持续进言的机会,比他预想的起步要好得多。
他立刻躬身,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基,愿为元帅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基投效石山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迅速在吴地士林间激起层层涟漪。数日之内,张经、蒋堂等一批在地方上颇有才名的士子,纷纷主动赶赴平江城求见石元帅。
石山也展现出极大的耐心,一一亲自接见,通过交谈考校其才学、志向与品性,并依据各人特点,当场授予相应的官职。红旗营在治理人才方面的匮乏,由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随着这些“新人”的不断加入,石山对平江路旧有势力进行清算和改造的底气也更足,力度随之加大,消化吸收的速度明显加快。
就在石山致力于稳定苏州府内部的同时,前线的军事行动也在高歌猛进。
徐达、常遇春等部合兵一处,数万大军旌旗招展,声势浩大,将小小的吴江州围得水泄不通。
守军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本就因平江失陷而士气低迷,又有投降官员前来劝降,士气顿时大挫。
常遇春抓住战机,挥军猛攻,几乎没费太多周折,便在总攻当日拿下吴江州。
至此,整个平江路已尽数落入红旗营掌控之中。
捷报传回,石山立即着手实施他与陈基商议后的决策:
同之前攻克的太平、集庆等路一样,更改现行行政架构,将平江路改为府,并恢复此地隋唐时的旧称——苏州府。
考虑到苏州府治所(即原平江城)规模庞大,政务繁重,单独一个县难以有效管理,石山保留原有的吴县、长洲两个倚郭县建制。
其余三城,常熟州、吴江州皆降格为县。唯独昆山州,因其拥有关系未来海运与水师发展的战略要地刘家港,地位特殊,仍维持其“散州”的规格不变,以示重视。
……
ps:真实历史上,至正十二年七月,江浙行省元军将项普略所部赶出杭州,至正十三年十二月才攻破徐宋国都蕲水县。最后的蕲州路保卫战打了几个月,双方反复拉锯,死伤惨重。
本书中,这段历史进程因石山的乱入,元廷感受到了更大的危机,实际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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