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过的地方，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麦田，四月的麦子刚从雪层的禁锢下解放出来，它们在大雪下掩埋了整整一个冬天，终于等到绽放生机的时候了。在原野上劳作的农夫被距离缩成了一个黑点，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加可敬的人了。路边的高压电线杆一眨眼就退得远远的，但我仍然觉得太慢。我听着火车轮子与铁轨间迸发出的金属的撞击声，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镇。
晚上，我最怕的晚上终究还是来了。即使在淡季，车厢里依旧挤满了人。我身旁站着一个农民工，他从起点站出发，要坐到终点站。他把三个大包放在地板上，自己躺在上面呼呼地睡起觉来，过不一会儿还打起了呼噜，那呼噜让我想起了顾晟希，但是顾晟希睡觉的样子绝不会这么丑。他这一躺不要紧，可就苦了过往的乘客，年轻小伙子也不要紧，一个纵步便从上面跨过去，可那些老者，病者，妇者，孺者，该怎么跨得过去呢？我对面坐着一个刚生过孩子的妇女，恰巧又碰上了生理期，她在坐月子期间发现丈夫和别的女人有染，所以带着孩子离家出走，想给丈夫一点儿颜色看看，这当儿，她站在那农民工身旁，又是喊，又是叫的，那农民工一动也不动，我看到她焦急的脸上淌出了汗水，孩子在她怀里“哇哇”地哭，血从她的胯下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染红了粉色的裤子，同时散发出阵阵恶心的气味。她只好挤过人群往另外一个车厢的卫生间走去，走的时候一手捂着下体，一手搂着孩子，步履蹒跚。
又过了不知多久，车厢里安静下来，孩子也在那妇女的怀中睡着了。微弱的灯光像鬼火，照着一车死尸。我自然地将目光移向窗外，虽然窗外是一片无尽的茫茫的黑暗。有时火车经过一座村庄，偶或闪过的一两点火光证明这个地方有人的气息。窗玻璃在暗夜的背景下形成一面镜子，镜子上面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我用手掌揩掉那层水雾，车厢里的一切又忽的清晰起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个妇女，她的靠在座位上，仰着头，那张脸即使在黑色幕景的镜子里依然显得那么苍白，没有一丝活气。接着，许多张同样苍白的脸出现了，那群死尸又突兀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莫大的孤独，继而害怕起来，一阵激流在我心底暗涌。一些人自然地从我的脑海里滑过，又远去，直到模糊得只剩下一些不成段的碎片。我渴望马上回到小镇，那儿有家的温暖。
妈妈躺在病房里。舅舅告诉我，自从她得知那个消息，——整整已经一个礼拜了，没有吃一点东西，没有喝一滴水，每天完全靠打点滴来维持生命。她也不对活人说一句话，——我刻意在“人”之前注明一个“活”字是因为妈妈并非一言不发，而是她说话的时候都是当她一个人在病房；从她讲话的内容和语气看，她也并非自言自语，而是在与人交谈，那个人是谁，我自是不必多说，想必每个人心里都了然如镜吧。
我在病房外先询问了一些情况，才轻轻地推开门，又轻轻地关上。妈妈看到我很惊讶，我看到她空洞的瞳仁里闪过了一道光，但很快又消失了。她的手里捧着舅舅在电话里说的那个骨灰盒，与他描述的毫无二样，青铜打造。病床旁边的桌子摆放的除了亲戚朋友们送来的水果，还有一张长爸爸的照片，有精美的相框裱着，照片上的爸爸意气风发，站在大漠的黄沙上，他背后是他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油田，许多钢架平地而起，直直插进黄天，他的头发被风扬起，露出亮堂的额头，和深邃的眼睛。妈妈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眼垢，泪痕一层一层地叠加在她的面颊上。她眼睛的轮廓深深地凹陷，全然不是两个月前的样子。
“妈妈，我回来了。”我首先喊道。
她只顾看着我，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我回来了，妈妈。”我再次喊道。
她依然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眼珠子像玻璃球镶嵌在眼廓里，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了？妈妈。”
“妈妈，你怎么了？”
“说话啊，妈妈。”
“妈妈，我是你儿子啊，我是漫兮，你的儿子啊。”
“妈妈，你看看我呀。”
“你说说话啊，妈妈，我求求你了，说说话呀。”
“求求你，别吓我。”
我跪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那是一双冷若寒冰的手，手上没有多少肉，全是骨头，若非她是我的妈妈，我定会以为那是从冰窖里跑出来的一具女尸的手。记忆中，妈妈的手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冬天，我总爱拉着她的手，因为她肉嘟嘟的手上聚集着无限的热量，能传递给我温暖。我把她的手抚在我的脸上，我掰开她蜷缩的五指，使之展平，我的手一松那五指立刻又蜷曲起来。
“妈妈，你摸摸我，我的脸上有肉肉了，你说过，男孩子的脸上有肉了才是男子汉，我的脸上有肉了，我是男子汉了，妈妈，你摸摸，摸摸。”
冰冷的手指像金属条，机械地在我的摆弄下，抚摸着我的脸，——也可以说我用脸蛋摩着她的手。
我将头一次次地埋下，一次次地磕响在床沿上。
声音让我心碎。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
我苦苦地哀求着。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睛里钻出来，落在她的手上。
“妈妈，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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