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像被戳中了痛处,猛地看向她,眼神复杂。
陈瑜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同为“夹心层”的无奈与坦诚:“我也不敢。”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那句“我也不敢”,道尽了为人子女在面对传统孝道与现实困境时的共同怯懦与挣扎。养老院,在很多人,尤其是老一辈人眼中,仿佛是一个带着抛弃意味的词汇,是子女不孝的证明。谁去开这个口,谁就可能背负“不孝”的罪名,引发家庭地震。
这个夜晚,李伟失眠了。腰疼一阵阵袭来,但心里的乱麻更让他难以安枕。父母的呻吟、妻子的担忧、保姆离去的背影、血压计上跳动的数字、那扇沉重的防盗门……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滚。他想起小时候父母牵着他的手去公园,想起父亲教他骑自行车时在后面稳稳扶着,想起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补衣服。那些温暖的记忆,与如今沉重压抑的现实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如刀割。
他愤怒吗?或许是的。愤怒于父母的不听劝告,愤怒于疾病的无情,愤怒于生活为何变得如此艰难。但他更愤怒的,可能是那个无法挣脱、甚至不敢试图挣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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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更加微妙。李伟去父母那里时,话更少了,只是机械地完成着做饭、打扫的任务。父母的抱怨依旧,但他回应得更少,有时只是“嗯”一声,或者干脆沉默。这种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他和父母之间。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在他收拾碗筷时,突然喃喃地说:“伟啊,你是不是嫌我们拖累你了……”
李伟的手一顿,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没有”,但那句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他只是低下头,继续擦拭着灶台。
父亲则依旧保持着他的权威和固执。一次因为饭菜口味有点咸,父亲大发雷霆,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你这是想咸死我吗?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李伟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吼出来,想质问他们知不知道他每天有多累,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他。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默默地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陈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知道,丈夫已经快到极限了。她不再直接提养老院的事,而是开始悄悄地搜集本市几家口碑较好的养老院的资料,了解它们的设施、服务、费用和入住流程。她把这些信息整理好,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没有催促,只是让李伟自己去看。
李伟确实看了。在某个不用去父母家的下午,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翻看着那些印刷精美的宣传册。图片上的养老院,环境整洁,设施齐全,老人们聚在一起活动,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这与他想象中那种冰冷、孤寂的机构截然不同。
他注意到其中一家医养结合型的养老院,有专业的医护人员24小时值班,能够监测老人的血压、按时给药,还有定期的健康评估和康复活动。这似乎正好能解决父母乱吃药的隐患。另一家则以丰富的文化活动和温馨的家庭氛围为特色,或许能驱散父母心中的沉闷。
他的心,动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似乎透进了这间被阴霾笼罩已久的围城。
或许,这并不是抛弃,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负责?是为了让父母得到更专业、更安全的照护,也是为了让自己和妻子不至于被彻底拖垮,能够继续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这不仅仅是为了解脱,更是为了寻找一个对所有人都更可持续的出路。
然而,如何开口?如何说服?尤其是如何面对父亲那可能爆发的雷霆之怒?这依然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这天晚上,李伟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带着父母去看那家医养结合的养老院。母亲看着活动室里老人们在下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神情。父亲虽然依旧板着脸,但对康复器材区表现出了兴趣。梦里没有争吵,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平静的、过渡般的安宁。
醒来后,窗外天光微亮。腰部的疼痛依然存在,但心里那份沉重的绝望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这件事依然困难重重,前路布满荆棘。但改变的种子已经埋下,他不能再一味地逃避和忍耐。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种更温和、更坚定的方式,去和父母沟通,去面对这场必然到来的家庭风暴。
这座由病痛、衰老、固执和疲惫构筑的“暮年围城”,或许终于到了需要寻找一个出口的时候了。而这个出口,需要他们一家人,共同去摸索和开启。路很难,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独自承受,也不再是完全拒绝思考另一种可能性。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李伟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轻轻起身,尽量不吵醒陈瑜,走向厨房,准备开始新的一天。
今天,他依然要去面对那扇沉重的门,门后依然是此起彼伏的呻吟与抱怨。但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悄然不同了。他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而是开始主动地思考破局之道。为父母,也为他自己,寻一个各方都能安稳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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