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又猛地抬头,用一种执拗、痛苦,又似乎含着一些松快嘲讽的目光梭巡着刘季。
昔日宰执,百官之首,最循规守矩的法家护道人,就这样不顾礼法的在大殿上痴痴大笑了起来。
“刘季!!你又有什么不同呢?怎么,坐上了这至高无上的宝座,便舍不得下来了吧?刘季,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
“你装什么忠心耿耿情深义重,先帝多疑了半生,却给你这种心计深重的豺狼留什么‘自取之’的诏书,先帝若是肯如此信我,我又怎会……”
砰!!
刘季猝然将眼前的桌案掀翻,用一种极其恐怖的眼神盯着李斯。
满朝噤声。
“李相大抵是疯了,来人啊,把他拖下去。”
他平静的挥手,止了这场闹剧。
……
自从刘季大封群王的消息彻底确定以后,咸阳城就风雨欲来。
公子扶苏似乎在清醒之初就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始终卧床不起,接连休养了数月。
关于刘季狼子野心的流传甚嚣尘上,尽管还有一部分当初亲眼目睹他悲怆的为秦皇尸身盖衣,目睹他亲自出城镇守咸阳城的人对此持狐疑态度,但刘季迟迟不交换权力给公子扶苏,又闹出封王一事后,这些人也渐渐倒戈了。
再后来,刘季公然改名为‘刘邦’,并昭告天下,将这个怀疑彻底坐实了。
‘邦’是为安邦定国,一方沃土之意,极尊极贵,显赫至极,非一般人敢用之。
显然,刘季此举已经毫不遮掩自己的狼子野心了。
朝中不少旧臣开始暗中和扶苏搭线,其数量不在少数,偏偏刘季这个眼耳通天到战时都能策反敌方大将的家伙竟然活像是瞎了一样不闻不问。
李斯素衣负荆,长跪在扶苏殿外,说要赎罪。
“殿下,臣知您恨我,事成之后,要杀要剐李斯绝无半点怨言,还请您给臣最后一个机会。”
他深深叩头,又双目猩红的抬起眼。
“一个……为嬴姓夺回这天下的机会!!”
许久后,大殿门开,走出一个半拢着大氅的虚弱青年。
他似乎身体仍然抱恙,掩唇咳了几声,复杂难言的看着李斯。
“李相不必这般,我无心于此……既然父皇选择了那个人,即便他真的改易天下,也是他的权利。”
他顿了顿,又奇怪道。
“李相素来不喜我,我听闻亥弟还活着吧?这种事你为何不去找他?”
李斯下意识抖了抖,脸色瞬间苍白了几个度。
胡亥?
是啊,他起初不就是选的他么?
扶苏与儒家亲近,又与法家不睦已久,若他登帝,自己焉有活路?
曾经的李斯是这么想的。
可如今的李斯,早已不再为自己打算什么未来了,他说的并非是虚言,而是真的做好了帮扶苏夺位后就由杀由剐的准备了。
此外……李斯总有种怪异的直觉。
仿佛他若是当真去找胡亥,一定会有什么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而结果绝不会如他所愿。
李斯猛地咬了一下后槽牙,收回思绪,又抬头紧紧看向扶苏,看向他那双不含分毫野心和怨恨的平和双眸。
这份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仁和叫李斯有些头痛欲裂,他倒宁肯扶苏在得知他所作所为后要拔剑杀了他。
“殿下,当初我能一封假诏险些要了你的命,而今那刘季小儿便可以一封假诏篡夺天下!!
您是先帝寄予厚望的长子,大秦七世烈烈方才定鼎天下,您身负帝国的未来,难道真要看着小人误国,毁了大秦千古基业么?!”
见扶苏仍然蹙眉,李斯便忽然发了狠,拂袖怒骂。
“刘季那小儿,唯独一件事说的不错,扶苏殿下,您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再是孩子了!
先帝在您这个岁数,已经着手平定天下,而您却如此软弱痴愚,一封假诏书便能骗您去死,一个小人在您面前篡国,您也能视而不见!!
殿下您若是不思改变,我看便是让您登上这帝位,也未必能镇天下乾坤!!
可叹先帝基业,便要在您手中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啊!!”
他看也不看扶苏便转身离去,步履坚定,看似是彻底绝了心思,实际上双眼却死死紧闭,心跳砰砰,咬着牙在心中默数。
每多数一个数,他的心就凉下去半截,直到藏在袖管里的手都有点颤抖,一道声音才终于传了出来。
“李相留步。”
李斯蓦然回头。
那温和的公子殿下尽管仍然有些摇摇欲坠,但眉宇间的犹豫终究是化作了压抑的痛苦和坚定。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辜负了父皇,那么我不会置之不理的,我绝不会让父皇的心血付之一炬。”
另一边。
刘季……现在应该称刘邦了。
他丢开手边儿的密函,似乎嗤笑了一声。
“难怪他竟然把江山托付给我这么个家伙,早先听闻扶苏公子优柔寡断,仁义有余而魄力不足,真真不是虚言。”
萧何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不敢言。
刘邦又懒洋洋道。
“我若是扶苏,此时早便一刀杀了李斯了,他胆色还是如此包天,竟然敢指着鼻子骂储君,甚至耍手段左右储君的想法。”
他难免感到些许失望,啧了一声。
“我原还以为……”
做到了这个份上,先逼李斯当着扶苏的面承认自己拟假旨杀他,又引着李斯去向扶苏投诚,稍微有点血性的,不管用还是不用,也该借这个筏子给李斯点教训,让他知道知道尊卑忠诚。
如此看来,扶苏确实不太适合做乱世之君。
臣子稍显强势,他便只得被左右压制,长此以往,朝臣缺乏敬畏,举凡有大事,便很难迅速下决断。
刘邦揉了揉眉心,心口才放下的那股郁气不知何时又萦绕了上来。
当他身处嬴政的位置时,一桩桩一件件,便总算明白,为何他一刻不敢休息,又总是追寻渺茫的长生之道。
他仰头靠着椅背,阖眼浅眠,眉心依然皱的像个川字。
似乎做了什么噩梦,忽又匆匆抬手驱赶着什么。
“别来见我了,你死的早倒图个清静,我还得多活些时候呢,快走开……”
萧何无声的熄了一盏灯,给他覆了层外衣,静静地接过没处理完的奏折继续翻阅。
人人都在骂他狼子野心,早已图谋不轨,而今不过是求仁得仁。
萧何也曾经怀疑过。
可他早也得到了答案。
尽管那个答案一点也不刘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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