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传书当众大踏步而前,见这袁师弟依旧风貌如昔,坚韧不拔之中透着刚强,只是鬓边无由多了几许白发,也是奔走苍茫世间所至,不由得感叹他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也真是不知变通,以至而今只有流落天地之间,仿佛浮萍无主,只有任风吹雨打,想想也是可怜!——可是造成今日之困境皆是他不明事理,偏偏要与朝廷为敌,所以腹背受制,明有朝廷官军四下奔走缉拿,暗中有江湖上早已归属朝廷的武林人士羁绊于袁门,是以袁门虽声势浩大,门中弟子遍布天下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然则妄想以一人抵一国终是不可能,又况且他袁门中人并非都是人人一心,亦有势利的小人,所以不免生了嫌隙,日久生祸。这也是不可避免之事,又实在怪不得袁承天;他虽有通天彻地之能,变化神通之中然则也究竟是寻常人,所以难免有力有未逮之时!
其实今日今时机先在我!他这样想,因为他已得到了袁门的名册,这可是至关重要,因为只要照着名册中拿人,只怕天下之人死亡枕藉,可说是关系重大!有了名册不怕袁师弟不怪怪就范?只是看情形袁师弟心有不甘的样子,似乎不为所束,看样子还要与自己一较高下,心中不免冷笑连连——在京都这可是在我九门提督傅传书的制下,可不是在你袁门任你来去自由?
傅传书看了袁承天一眼,见他双眸之中满是怒火,知道他已知拆毁这袁氏宗祠是自己一力所为,将这愤怒迁怒于自己身上。他从一名清兵手中取过一杆红缨长枪,呵呵笑道:“袁师弟别来无样?”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透着心虚。袁承天道:“从今而后你不再是我大师兄,我也不是你袁师弟……”他望了这袁氏宗祠的废虚,凄然道:“我无力保全袁氏宗祠,今日毁于一旦,是为罪人!你是九门提督——朝廷的命官,——而我只是草莽中人实在不堪,而且高攀不起。今日你我已是仇雠,再无情义可言!”傅传书见袁承天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已无回旋途地,不由得心中也是茫然,心想:难道自己真得做错了,千不该万不该向太后谏言下懿旨拆毁袁氏宗祠?可是这难道有错么?有袁氏宗祠在天下人还心心念念着袁督师,还会不时拜谒他,那么他们便心中不会忘记故国明月,对朝廷亦是威胁!今日毁了这宗祠,他们心中再无拜谒之所,人心不会生乱,对朝廷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这样一来不免激怒于袁承天——因为这宗祠之中可是供奉着这位汉人中的大英雄的英灵,一旦宗祠被毁,他袁承天又岂能善罢干休——可是他又不得不这样,因为本来他以为这样可以将这祸引于朝廷方面,袁承天便会迁怒于恭慈太后——毕竟下懿旨折毁这袁氏宗祠的可是恭慈,毕竟别人也作不了主,让袁承天和太后为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目下的情形看来袁承天已对自己生了嫌隙,看来以后形同陌路,不再是师兄弟,而是拔剑相向的仇雠!一时心中莫名的伤感,不禁又忆及当初在昆仑玉虚宫之时有师父的悉心教导,那也许是一生最欢喜的时候!以后余生再也不会拥有那样无忧无虑的样子了!
袁承天忽见大师兄眼角竟而湿润了,有泪流下,心知他心中亦有难过之时,可是造成了今日两个人不可回避的局面究竟是谁造成的?也许是冥冥之中天意所为?也许是人心不古是人所为?他的心又何尝不伤痛,适才说出那样绝决的狠话,亦是心中愤怒所至,而当他眼见大师兄也是伤心难过,不由得心中也是万千酸楚,不由得心想人生究竟是大梦一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来是何方?去向何处?皆不可知!每当想到此处便是潸然泪下,想那古往今来的千古英雄,生前的何等英雄,可是百年之后便少有人知道!想到悲伤处几乎要长哭一场,可是地方不对!他将戚戚的神伤收敛,只见傅传书将手中红缨长枪横空一指,说道:“袁兄弟我知你一向肝胆昆仑,舍己为人,亦是舍生取义;我不妨明白告诉你袁门名册在我手中,那么万千性命全操我手,如果你为了袁门兄弟着想,那么便伏首受降,随我面见恭慈太后,否则我便将这名册上呈太后由她自裁!”
袁承天听他说话心中不由一凛,心想他焉也歹毒,竟以此要挟自己?如果自己不答应,那么他真得将这名册上呈给恭慈太后,不免祸及天下,死亡必多,自己岂不是罪业深重;如若允他那么身入禁城,面见阙下必是凶多吉少,以恭慈太后的秉性只怕自己生少死多!他一时权衡不下,倒不是他贪生怕死,皆是因为心中有所念,所以放不下,不是人人都可以放下执念!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他也有七情六欲,所以世人往往执念于过往之事,不能尽情忘怀!
傅传书见他犹疑不决的样子,呵呵道:“怎么?你还心心念念着清心?”袁承天听了心中不由一动,心想难道清心已在这京都?傅传书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他若心中放不下她,那么便不必理会袁门中兄弟的生死,只与清心风花雪夜也就是了!——如果为了袁门万千兄弟的身家性命那么便伏首认罪,杀剐认命也就是了!”
袁承天心想:我又岂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累及袁门的万千兄弟?如果我之苟活只为和清心在一起,那么我袁氏的风骨又在哪里?义气千秋又在哪里?天下人岂不嘲讽我爱美人不爱英雄?他一时心绪紊乱的理不清,想还乱的地步!最后一想,舍了罢,为了袁门中万千兄弟的身家性命,自己何妨一死,只要死得其所也就是了,又何必在乎别人如何看待?
这时先前那清兵统领巴巴地走来,悄声说道:“提督大人要不要弓箭手?”傅传书哼了一声,低声斥道多此一举。这清兵统领讨了个没趣,讪讪走开,心想我好意提醒,你却不领情,心中很是郁闷。袁承天将剑又入鞘,向傅传书道:“咱们一言九鼎!我随你入大内禁城面见太后,你却不能食言自肥。”傅传书道:“我傅传书一向言出必行,只要你答应我伏首认罪,我便毁了名册,以后天下再无这名册,既便袁门弟子归入民间也无人得知他们先前的身份!”袁承天长长嘘了口气,心想:这样却好,以自己一人可以换取袁门千千万万兄弟的身家性命也是值得的了!
傅传书走近,又说道:“还要委屈你一下!”他出手点了袁承天的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和中庭七个穴道,因为这七个穴位相连,又是人体最为紧要的地方,旨在制人不动。傅传书以自己本派绵柔的手法将这七处穴道制住,只是手到擒来之事。袁承天为了袁门千千万万兄弟的身家性命并不做反抗,任由他出手,如果他要反制的话傅传书跟本没有出手的功夫。
傅传书见袁承天穴道受制,于是拍拍手掌,呵呵一笑,向身后的清兵示意拿下,然后随同他一起去慈宁宫面禀恭慈太后!
嘉庆皇帝自恭慈太后所政以来,便有些无所事是,因为先前批阅奏折全是他一人,而今太后一个人独揽,不免清闲起来,也不必宵衣旰食了,心中反倒有些自得其乐,颇有些陶渊明的遗风——不为五斗米折腰。他一时也无心社稷,心想太后执政也未尝不好,只要不加重天下税赋也就是了,只要天下生民无忧,至于谁听政都是无妨!
上官可情见他终日似乎无所事是,除了去颐和园的船上看风景便是和相扑营中的满洲少年厮混在一起,似乎在消磨志气,没有了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慨。她不免心中暗暗惊异,因为她新近觉查这九门提督傅传书似乎心有异志,先是谏言恭慈太后拆毁袁氏宗祠,再有便是派人暗中监视皇帝一举一动,似有不臣之心。她也几次三番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嘉庆皇帝,可是他却置若罔闻,说她太多心了,这九门提督这样做也是为了朕的身家安全,你也不必多疑。上官可情见他不以为是的样子,觉得怪怪的,因为先前的嘉庆皇帝不是这个样子,是个作为,眼中丝毫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今怎么颓废成这模样,便因为太后临政而心灰意冷,大志全消?嘉庆皇帝见上官可情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也丝毫不以为怪,因为他虽贵为皇帝也是有不为人道的苦衷,有时不如寻常之人可以率性而为,随心所遇!有时生在皇家,自由多有限制和约束,苦恼纷至沓来,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天下之人皆以为身在皇家便是锦衣玉食,神仙般的日子,却少知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亦有祖宗法规所限制,便如这嘉庆皇帝也不能罔顾祖宗之法而娶汉人女子,因为那是为不逆不道,所以他也只有隐忍,再无他法,因而有时他便想我这皇帝不做也罢!因为这样处处为额娘所牵制,焉无意味,有时便不如袁兄弟虽在草莽,却不受约束,可以率性而为,而自己却不能够!
他一旦想起袁承天,心中不免又起了涟漪,因为世上似乎除却他再无人知他心意,可以这位袁兄弟有时仿佛大海浮萍,不见其面,有时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是憾事。虽然他所率袁门一向与朝廷为仇雠,然而他却视他为手足,并不十分厌烦,也不极力缉拿袁门中人;然而这一切在额娘临政之时戛然而止,忽然变了策略,似乎是听从了那九门提督傅传书的话,处处针对袁门,似乎不死不休,而目前又是下懿旨拆毁京中袁氏宗祠。他的心不免沉了下去,因为他内心是敬仰这位袁督师,认为他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至于其它也就不足以论,只是从来的英雄都遭皇帝猜疑,以至后来自毁长城,身死国灭,这也是慨莫能外所事,徒然让人扼腕长叹,所谓生不逢生!有时便臆想如果自己早生百多年,当拜谒这位汉人中的大英雄,想见其容貌行止——因为故老相传这位袁督师相貌俊逸如女子,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袁兄弟似乎便秉承先人的遗风,也是俊逸出尘不二,所以他对袁承天惺惺相惜,甚为看重,至于其它人也就罢了;虽然傅传书也是俊逸出尘,然而行止做事却又不能和袁承天一慨而论,因为袁承天秉承世间大义,正所谓肝胆昆,忠义千秋,而傅传书却不能够,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暗中行倒行逆使之事,所以二者有天壤之别,不能相提并论!
慈宁宫龙涎香烟气缭绕,飘走于宫中大殿,只见宫女齐齐整整在恭慈太后身后掌扇,人人屏息小心不敢高声语,尤此可见太后性情如何。
当她见到傅传书将袁承天拿来,很是意外,因为听人传言这少年可是天下袁门之主,武功内力不凡,可是一旦在她面前,她终究还是有些意外——至于先前袁承天为她治疗病症,拿住六足龟蛇的事情早已没了影像——因为本来宫中事情就多,那有心思去记别的事情,所以当她见到袁承天,心中也是惊异,因为只见他玉树临风,俊逸出尘,刚毅之中又透着与世孤高,不落凡尘,心中不由得暗暗赞许不愧为袁督师的后裔,有其风骨似乎犹有胜之,也难怪皇帝本人对他欣赏有加,甚而情同手足,便是自己见了也是心动!
傅传书见恭慈太后神情变化间透着怜惜,不觉得不是滋味,心道岂难道他便比我强?恭慈太后忽然说话:“傅统领你今日功高盖世,本宫甚是欣慰!你暂且下去吧!”傅传书本意要这恭慈太后对自己大加褒奖,岂料他对自己竟是无意,心中不免失落,可是要待这也是不成,因为太后已明言要自己走,自己自然不能无动于衷,那样反而自讨无趣,所以只有心不甘情不愿走出慈宁宫,以手顿地心有不甘,可是亦是无法,只有怏怏回去。
袁承天见傅传书失魂落魄而去,心想他定是不甘,不知会不会又生出别的害人的法子,因为他知道这位昔日大师兄可是位有仇必报的主儿,决然不会迁就自己,所以他今时怏怏而去,心中定是盘算着其它的计谋。
恭慈太后看了这风尘困屯的袁承天,心中不知为何竟有种收为己用的想法——只是她太小觑了袁承天,因为袁承天一向心高气傲,又岂会伏底就小,如果那样他也就不是袁门少主,袁督师的后人了。恭慈太后先前还是恼恨这袁门,因为这袁冂可是天下反清复明的领袖,乃是实实在在的大逆不道忤逆之举,本意是拿到袁承天便既问刑,可是今日见到心中不免生了怜惜,只是她不知道袁承天从来敢与天比高,虽然命运多舛,可是他依旧放不下那执着的心,因为心中流淌着袁督师的血液,一脉相通的,所以身上有着浩然之气,似乎直达云霄,感动斗府,是为独一无二的天煞孤星!
袁承天见这位恭慈太后已届不惑之年,然而却风姿卓约,似乎不在清心之上,否则先皇也不为选她入宫为妃。她的眉心眼角都透着风姿,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只是她的样子看似柔弱却是刚强,做事每每出人意外,让人叹为观止,便如她对袁门的生杀予夺便是雷厉风行,一刻也停不得,可见她远比嘉庆皇帝更为有作为,因为她一问尊守祖宗的礼法,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只要心存仵逆与朝廷公然作对的江湖帮派不受招安便是格杀勿论;而嘉庆皇帝一向以怀柔政策收买天下人心,因为一味用强未必有功却是有罪,因为天下汉人之中尽有忠义千秋,肝胆昆仑的好汉子,是以自立国以来民间反清从未断绝,其根本原因便是鄙视和压制汉人而起,若然减轻赋税与民休息,那么天下民安喜乐那便是世外桃源,世上乐土,生民再不会生起造反之心,只是这道理世上人人尽知,只是不去践行,所以以至横生祸乱。恭慈太后对他的这想法不以为然,认为如此放纵只会让那些心存忤逆的人以为朝廷软弱可欺,更加甚嚣尘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那么将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她行使手段便是雷霆霹雳,决不手软,所以一时之间天下噤若寒蝉,袁门也匿于不惑之地,以躲避朝廷的缉捕追杀!
恭慈太后挥手让宫女和侍卫退下。宫女掌扇徐徐而下;只是厕身大殿的几名侍卫却一时不肯便去,因为他们卫护太后安全甚于自家性命,怎敢怠忽,所以迟迟不肯出殿。恭慈太后沉下脸,似乎有些无形的震怒。这几名侍卫见若再不退下,只怕太后当场便发雷霆之怒,那么到时谁也受不了,所以只有珊珊退下,还时不时望着那被束缚的袁承天,似乎害怕他忽然挣脱束缚对太后不利;可是太后已然发话也不能公然违抗,只有暂退殿外伺机而动,以卫太后万全。
恭慈太后见他们退下,便走下来轻掩上殿门,回看袁承天更觉得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又且是: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如神仙中人;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又如诗中所云: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太后不觉看得痴了,只道古书中所道的潘安、宋玉、兰陵王和卫玠,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因之袁承天是集四人之气质于一身,在世上无出其右,可说世之绝无,这也难怪皇帝一向心心念念着这位袁承天,原来于中大有道理,倒是自己莽撞了!
袁承天见恭慈太后异样的目光,心中也不由得一颤。恭慈太后随手为他解去束缚,然后款款深情,轻声道:“袁少侠现在天下大势所趋,袁门已是日趋式微,你如若归降,本宫可以保你不死,而且也不追究天下袁门那些忤逆之人!”袁承天不由心中一惊,因为初听太后说话是关心袁门,不愿多杀无辜,然后从她的双眸之中分明看出她亦有所求!自己可是和嘉庆皇帝情交莫逆,自然不能做出是非之事,也许先前大师兄傅传书便有是非之事,所以恭慈太后才会擢他为九门提督,位高权重,不可一世,否则岂但他们满洲人中没有英雄,偏偏对他十分看重,岂不是奇哉怪也?
袁承天虽然有些不自在,低头看地,说道:“太后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我意已决,不会降于朝廷,因为我是袁门少主,是为表率,不能因为我的行为而令袁门蒙羞!我以后又有何面目见爹娘于九泉之下,岂不又愧对先祖袁督师的高风亮节?”恭慈太后见他心意已坚,已不相强,心道这才是大英雄真本色,只是世上不为权力所蒙蔽的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她颓然坐在大殿之上的龙椅之上,看着大殿屋宇的承尘,那上面绘着龙腾四海烟云缭绕,又低头见袁承天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长叹,心想他既不为我所用,那留下也是祸患,不如索性杀了,以免将来后患无穷!她不由得面显杀机,转眼忽然见到袁承天背后的轩辕神剑犹在,便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袁承天见她拔剑在手,并不反抗——其实不是他不反抗,实在是因为傅传书早已封住他几处大穴,不能随意出手,而且体内的内功心法丝毫也使不出来,只有任人摆布。其实既使袁承天可以动手,他也不会击杀这位恭慈太后,只是因为嘉庆皇帝,他不能忘却他对袁门的格外开恩,因为先前他若一心对付袁门,只怕袁门不会势力做大,只是现在太后临政,是以对袁门不再仁慈,而是生杀予夺,这也怪他不得,因为政由慈宁宫,已不是政出乾清宫了,便是皇帝也有无可奈何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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