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总督府,钱塘略带海腥味的风吹散了关于帝国未来的沉重气息,顾怀站在码头临海的露台上,望着港口樯帆如林的盛景,心头那股被宏大蓝图激起的波澜过了这么久仍未平息。
如今黎盛率领的海军舰队正在镇压辽境,甚至隐隐威慑辽东,所以江南也就只剩下了被抽走骨干之后的新编海军余部,但放眼望去,依旧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投下威严的剪影,顾怀沉默着思索着关于刚才的一番安排,王五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脚步“噔噔噔”地冲了过来,那张糙脸上堆砌出的慌乱,简直能去勾栏唱大戏。
“少爷!少爷!大当家是真的要不行了!”王五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哭腔,他把信不由分说地塞到顾怀手里,指关节用力到仿佛要把信纸捅穿,“刚刚从海岛上来的!大当家就剩最后一口气了!都到这儿了,你可别拍拍屁股走人,怎么也得去见一面!”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拿眼觑着顾怀的脸色,那副忧心如焚的模样,就差挤出两滴眼泪来证明情深义重了。
顾怀展开那封字迹潦草、还带着湿润气息的信纸--是王霸身边一个老教书先生的手笔,比起之前在汴京收到的那封信,措辞更加浮夸,什么“高烧不退,水米难进,气若游丝”,“岛上郎中束手无策,言道恐就在旦夕之间”,“昏迷中反复呓语,难以辨识”之类的,最后更是力透纸背地哀嚎:“求王爷垂怜!念及旧情!速来!迟恐...迟恐天人永隔矣!”
一股荒谬感瞬间冲散了顾怀心头最后一点关于江南布局、帝国未来的宏大思绪,他捏着信纸,指尖在那用力过猛、几乎划破纸张的“垂怜”、“天人永隔”上点了点,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王五那张焦急万分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带着洞悉一切玩味的弧度。
王五正演到情绪饱满处,被顾怀这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盯,心里“咯噔”一声,那刻意绷紧的悲戚表情瞬间僵在脸上,眼神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撑着继续焦急:“少爷!您...您快拿个主意啊!这海上风浪无常,去晚了...去晚了怕真...”
后面的话,在顾怀那越来越冷、越来越了然的目光注视下,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点气音。
顾怀没说话,只是把信纸轻轻折好,慢条斯理地揣进袖袋。那动作,带着一种看猴戏的从容。
王五脸上的“焦急”终于彻底挂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的窘迫和心虚,他挠了挠后脑勺,那点小心思在顾怀洞若观火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嘟囔:“少爷...您...您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顾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知道你王五为了替她着想,连她病危这种晦气戏码都敢编排?还是知道你那点拙劣演技,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
他往前踱了一步,负手看着海面:“哪儿有这么巧,我刚准备出汴京往西北走,她病危的信就送到了我手上?而且王霸那家伙身子骨一向壮得能打死头牛,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能再酒桌上给我炫一个,你告诉我她‘气若游丝’、‘旦夕之间’?王五,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她,还是第一天认识你?”
王五被顾怀的话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梗着脖子,还想嘴硬两句:“少爷!那万一这信是真的!大当家可就...”
“真什么?”顾怀打断他,眼神平静,“真要是病得快死了,依她的性子,会让人写这种哭哭啼啼、摇尾乞怜的信?她只会让人送把刀过来,上面刻着‘顾怀你个王八蛋再不来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之类的。”
王五彻底哑火了,蔫头耷脑地杵在那里,像根被霜打了的茄子,那点“为了大当家怎么也得额豁出去一把”的小心思被少爷扒得底裤都不剩,还顺带被嘲讽了演技,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魏老三,后者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甲板的木纹是绝世美人。
顾怀看着他这副怂样,心里的火气倒是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这莽汉,忠心是够忠心的,离开王霸和那座寨子都几年了,海念念不忘当初王霸一家对他的恩情,有事没事就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她,上次来江南的时候他居然还打算把自己绑了扔王霸床上去...这脑子还有这办起事来的粗糙劲儿,真是几十年如一日。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点认命的意味。
“行了,别杵这儿装鹌鹑了。”顾怀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备船,江南水师里挑最好的海船,水手、医官、药材、淡水、食物,备足,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喧嚣的港口,“把吉儿也叫上。”
“少爷,那岛不远,顺风一天就到了,没必要...”
“准备多一点总是没错的。”
“真要把那小皇帝也带上啊?”
“这次来江南,他是最开心的一个,以后他就要从这里起航,趁这个机会早点带他熟悉一下大海也不错。”
王五又挠了挠头,小声问:“少爷你不生气啊?”
“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看我这次偷偷出来,说开的说开,了断的了断,却不准备来江南,所以才着急忙慌地演这出戏给我看,”顾怀嘴角微挑,“如果说一开始还不确定,还真以为王霸就要一命呜呼,越往南走,你那越来越得意的神情就足够我意识到这事得真假了。”
“那少爷你干嘛还...”
“只是突然意识到,走这一趟也不错,”顾怀叹了口气,“关于江南的布置,我当然可以只给徐缙一份文书,但想了想还是亲自来看看,然后和他当面谈比较好;至于王霸,上次在仓山...的确是我考虑得有些不周到。”
王五喜上眉梢:“少爷你终于发现没大当家不行了?”
顾怀瞪了他一眼,幽幽道:“才怪!只是有些事,真的必须得有个了断了...”
王五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之前汴京里那个夺门而出的姑娘,再联想到眼下顾怀的语气,心里猛地翻起一阵浪花。
完了,完了,这事办砸啦!
......
一日后,一艘修长坚固、船首镶嵌着狰狞镇海兽首、悬挂着王旗的海军旗舰“破浪号”,在其他海军战船的护卫,以及最精锐的一批士卒操控下,如同离弦之箭,犁开钱塘港外浑浊的江水,一头扎进了烟波浩渺、呈现出深邃靛蓝色的东海。
江南总督徐缙站在钱塘的码头上,眉头紧锁地目送着“破浪号”远去,在他看来王爷突然急匆匆地要出海,实在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如今大魏天下几乎尽系于王爷一身,如果他出事,那就别提昨天那番奏对中提到的那个横跨万里大海的庞大帝国蓝图了,就连眼下的大魏都要分崩离析--海上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去处,虽说大魏海疆已经被黎盛来来回回清扫了很多遍,但万一...他有心想要多劝几句,但王爷好像铁了心要走这一遭,他也只能压下疑虑,亲自挑选海军中最强的战船、最好的舵工和水手,只希望王爷能怎么出去的,就怎么回来。
初离海岸,海面还算赏心悦目,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轻柔的东南信风推着鼓胀的船帆,发出低沉悦耳的“嘭嘭”声,偶尔有回港的各式船只,远远眺望到这震撼人心的舰队,也立刻升帆远远避开,海鸥舒展着银灰色的翅膀,优雅地滑翔在船尾翻卷的、如同巨大白色蕾丝花边般的浪花之上,时而俯冲入水,叼起一条闪着银光的小鱼,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碎金跳跃,波光粼粼,壮丽得让人心旷神怡。
赵吉扒在旗舰高高的船舷上,小脸兴奋得通红,指着远处一群追逐着船首破开波浪、欢快跃出海面的灰黑色身影大呼小叫:“叔父!叔父快看!好大的鱼!它们好像在给我们引路!”
“那是海豚,不对,现在应该称‘拜风豚’?”顾怀笑着回了一句,又不忘提醒道,“别把身子探得太出去,掉进海里就不好捞了。”
赵吉依言站稳了些,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却无比清新的空气,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无垠的蔚蓝,眼中的新奇和雀跃几乎要溢出来,他拉着一旁的有些紧张和惶恐的水手问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把那个官话都不太会说的海军士卒急得抓耳挠腮,顾怀没理会少年人第一次扬帆起航的兴奋,见他没晕船,便只是沉默地站在船头,玄色大氅在风中微微鼓荡。
他的目光投向海天相接的远方,那里只有一片单调得令人心慌的深蓝,深邃、宁静,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未知,袖中那封“病危信”安安静静地躺着,提醒着他此行的荒谬和那个疯婆娘可能的“精心准备”,他想象着王霸此刻在海岛上可能的样子--是叉着腰骂王五办事不利索,还是对着铜镜笨拙地练习着温婉的表情?无论是哪种,都让他心头那股被愚弄的余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心情交织缠绕,如同船底滑过的暗流。
王霸,呵,王霸。
第一次见到这疯婆娘,便是被还在当山贼的王五拦了路,当时自己因为害怕便胡乱编了个远游读书人的家世,结果被王五当了真,原本这帮蟊贼一向只抢金银不伤性命,结果听到顾怀说赎金保证奉上,便兴冲冲地把他和小侍女绑上了山--这么一想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如果没有那时的境遇,便也没了后来的故事,当时的顾怀只想着自己穿越过来就流浪山林,如今还要进土匪窝朝不保夕,最惨穿越者的桂冠说不定就要被自己给拿了,可谁知道想象中山贼满地尸骨狼藉的山寨、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山贼首领并没有出现,反而是看到了在那些茅屋里正在做饭洗衣的女人小孩,还有一个长得很矮的女子叉着腰骂:
“你他妈的,王五,跟你说了我们不绑肉票!”
然后她又说:
“读书人?巧了,咱们山寨就缺个读书人,你留下来,跟着咱们一起讨生活!什么?你说你不没做过山贼,没经验?唔...王五,你来教他!”
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孽缘啊,孽缘。
那个破山寨,青壮还没老弱病残多,大当家住的都是茅屋,也不过是宽敞一点而已,仓山那鬼地方十天半月都不一定打劫得到一个人,很多时候山寨里揭不开锅,还得王霸去找以前跟着她爷爷混的同行开口,顾怀一开始还想着摸清这个山寨的组织架构,然后带着莫莫逃跑,可后来才发现哪儿他妈有什么组织架构,他出了些主意改善了下山贼们的生活,理清了几年来的烂账,结果没几天他就成山寨的二当家了,如果王霸出门死在外面,那按照山贼的惯例他就成老大了,还得负责填满这一寨子人的嘴。
碰巧那时候的顾怀是没什么道德底线的,准确的说,是他见识了这世道到底有多烂后,把以前那套和平年代生长起来的价值观丢得要多远有多远,面对一帮平日里客客气气的山贼,顾怀的第一反应不是这个地方不错还可以多待一段时间,而是这些人把他和莫莫当成了储备粮,哪一天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山寨二当家舍己为人填饱大家肚子这件事实在很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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