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高悬,夜色深沉。
黄昏城的南门在吱呀的绞盘声中,沉重地向外敞开了一道仅容两架马车并行的缝隙,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豪华的马车鱼贯而出。
火把的光芒在冰冷的城墙上跳跃,将卫兵们疲惫而困惑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黄昏城的宵禁还未解除,能在这时候出城,要么是总督的心腹,要么就是总督管不住的贵族。
然而不论那家伙是谁,他们都不理解这位尊贵的大人物,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时候出城。
虽然黄昏城的围城结束了不假,但那些吃了败仗的叛军和鼠人们可不会因为旗帜倒了就凭空消失。
这群把灵魂出卖给混沌的玩意儿会从有组织的土匪,变成无组织的土匪,再祸害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们一次。
现在正是最混乱的时候,一如那化雪的时节比下雪时更冷。至少眼下的暮色行省,没有比黄昏城更安全的地方了……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黄昏城的市民们看来灾难已经结束,黄昏城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清醒的人却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塞隆·加德伯爵坐在他那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里,时不时地掀开天鹅绒的窗帘,向外张望着。
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守时,更没有像这样等过别人,今天算是破了一回例了……
此时此刻,他的马车周围立着一百名轻骑。这些骑兵人高马大,装备精良,身上散发着凌厉的气势。
这是加德家族最后的家底,也是塞隆最后的底气。
塞隆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就在他快要不耐烦的时候,一道干练的身影终于从城外的阴影中走出。
“伯爵大人,让您久等了。”格雷加微微颔首,态度谦卑依旧,但比起在总督府里时还是少了一丝敬畏。
“哼,知道就好。”塞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强行维持着贵族的派头,“你的人呢?都准备好了?”
“当然,请随我来。”
格雷加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便向着夜色深处走去。
停在城门外的车队继续上路,马蹄踏在泥土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走了大约三里路,远处的平原上终于浮现了营火的踪迹,塞隆伯爵的眉头不禁松弛了些许。
然而,这份松弛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随着队伍距离营地越来越近,塞隆脸上的表情渐渐微妙了起来,眉宇间不禁浮起一抹怀疑。
这帐篷……
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不只是帐篷。
那袅袅升起的炊烟,怎么也不像是两千人的饭量,倒像是好几万大军驻扎在这里。
塞隆之所以会这么觉得,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高的军事素养,纯粹是“经验之谈”。
之前围攻雀木堡的军队,差不多就有这规模,搞不好还没这儿多……
队伍停在了营地边缘,塞隆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从马车里探出头,看着带路的佣兵头子低声道。
“格雷加先生,你确定……你们是两千人的佣兵团?”
骑在马上的格雷加咧嘴一笑。
“当然,我自己的弟兄我能不清楚吗?”
塞隆咳嗽了一声。
“不,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太多了点——”
“请你放心,伯爵大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最晚后天这个时候,你就能舒舒服服地躺在你城堡的卧室里。”
不等塞隆完,格雷加便打断了他的话。
不止如此,那句尊敬的称谓也在不知不觉中换成了平起平坐的称谓,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戏谑的含义。
忽然间,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浮现在了塞隆的脑海里,让他肥胖的身躯不由自主绷紧。
他的瞳孔微颤,轻咳了一声,眼神躲闪着道。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没签合同,我得回一趟黄昏城的宅邸,把印章取来——”
“那个不用担心,”格雷加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灿烂且冰凉,“莎拉姐已经替你取来了。”
塞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莎拉?
那家伙是谁?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更对自己到底是如何招惹上了那家伙感到一头雾水。
不过很快,这件事情便不重要了。
视线越过了格雷加的肩膀,就在那所谓佣兵营地的门口,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肩上扛着一柄战斧,肩上披着熊皮,脸上挂满了匪气,正冲着他露出欢迎的狞笑。
“赞美圣西斯,伯爵先生。”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
面对那密密麻麻举起的火枪,一百名家丁很快被缴了械,分开关押在了营地的最深处。
驻扎在这儿的何止是两千人,再加个零都打不住!
看着被吓尿了裤子的塞隆,布伦南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热情地将他请下了马车,带着他在营地里溜达。
时间已经快到秋天,天气已经由热转凉。
被那晚风吹着屁股,塞隆只觉得两股发颤,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他只恨艾拉里克男爵。
若不是那家伙在宴会上冷了他,他又怎么会听信奸人的谗言,到了一群土匪的手上?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艾拉里克男爵此刻的处境也不大乐观,只是各有各的愁罢了。
他的下场未尝不是好的。
本就是一头摆在台面上的猪,被谁养不是养呢?
国王能养。
魔王当然也能养。
且不管塞隆的裤子晾干了没,救世军全体情报人员的“教官”,已经替尊敬的魔王取来了雀木伯爵领的印章。
救世军营地的边缘。
一道窈窕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罗炎身旁,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了一只镶金边的木匣。
“大人,您要的东西,我拿到了。”莎拉的声音清冷如水,就像撒在树林中的月光。
“干得漂亮,莎拉,起来汇报吧。”
随口称赞了一句,罗炎放下背在身后的手,转身从莎拉的手中接过了那只镶金边的木匣。
盒盖打开,只见一枚由黑玛瑙雕刻而成的印章正安静地躺在天鹅绒垫上。
兽形的印纽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带着一种温润的质感。而在那古朴的印纽之下,隐隐还能看见魔光的流淌。
这枚印章承载着加德家族数百年的法理与荣耀,虽然许多东西如今已经变成了笑话。
罗炎将印章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就像在端详着一枚精致的石头。
莎拉从地上起身,用平稳的语调继续汇报道。
“如您所料,塞隆·加德并没有完全相信我们的人,而是留了个心眼。他在出门之前写下了一封‘遗书’,并将其托付给了他的管家。如果他在返回雀木堡的途中遭到了不测,他的长子将继承他的头衔,如果那时候他们还有头衔的话。”
如果塞隆死了,裁判庭还真不一定会审判他,毕竟他已经去见圣西斯了。
至于他的孩子能不能保住世俗的头衔和领地,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他的遗书呢?”
“我带来了。”
“很好。”
从莎拉的手中接过伯爵的遗书,罗炎简单的看了两眼,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遗书写的宛如一首慷慨就义的悲歌,通篇只字不提雀木堡是如何丢的,只他如何与叛军斗智斗勇。
奈何时运不济坎贝尔人不帮忙,塞隆·加德终究是失了城堡,不知道的人得以为他是个英雄了。
如果国王想拿坎贝尔人的事情做文章,兴许还真有可能拿着他的尸体废物利用一下,毕竟吹捧“传颂之光”只会让他面上无光,与其如此还不如吹捧一头窝囊的猪。
莱恩王室与爱德华大公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或许这才是塞隆选择赌一把的真正原因,他已经察觉到了裁判庭正在来这里的路上。能把屁股擦干净自然是最好的,实在不行英勇就义也未尝不是一个体面的收场。
不是实在混不下去了,没有哪个旧大陆的贵族,会心甘情愿跑到新大陆和恶魔做邻居。
至于现在嘛。
这封信既然到了魔王的手上,塞隆的所有未雨绸缪,自然也就成了一个笑话了。
“遗书写的不错,正好还是本人写的,如果哪天塞隆觉得自己又行了,就把这封信念给他听。”
罗炎将印章和遗书一起放回了木匣子里,随后一并递给了恭候在他身旁的卡莲。
“现在法理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你就按我吩咐的那些去做就是了。”
“是。”
卡莲顺从地点了下头,随后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木盒,低垂的眉目上写满了虔诚。
那盒子很轻,但在她手中却重逾千斤。她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救世军数万将士的未来,也是她自己的未来。
罗炎点了点头,随后给了莎拉一个“该回家了”的眼神,便欲转身从这儿离开。
古塔夫联合王国的使者还在雷鸣城晾着呢,爱德华大公也在那儿等着他的消息。
还有塔芙。
最近他的实力又进步了不少,却一直没什么时间静下心来冥想巩固。
这次回去正好吃点龙蛋补补。
望着那即将融入夜色的背影,卡莲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忍不住开口道。
“殿下。”
“怎么了?”罗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月光下,卡莲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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