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赶紧往怀里掏,摸出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些金银花碎屑,加起来不过一小把。扁鹊把碎屑分成两份,一份递给张寡妇:“用口水泡软了,敷在舌尖上,每天三次,能清心火。”另一份递给少年,“煮水喝,放温了再喝,能消肿。”
张寡妇捏着金银花碎屑,指腹微微颤抖。她入狱半个月,除了狱卒的呵斥,还没人对她说过这么多话,更别说教她治病的法子。她把碎屑凑近鼻尖,那点微弱的药香里,竟仿佛藏着点活下去的盼头。
可这盼头很快被打断。狱卒巡查时,正撞见张寡妇用花瓣敷舌头,当即勃然大怒,鞭子像毒蛇一样劈头盖脸抽过来。“不要脸的贱妇!在牢里还搞这些巫蛊把戏!”
扁鹊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用后背挡住了这一鞭。粗布被抽裂的声音在牢房里格外刺耳,像绸缎被生生撕开。血珠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淌,滴在草堆上,晕开小小的红,很快又被草堆吸得无影无踪。
“她在治病。”扁鹊盯着狱卒,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水面上,“你杀了我容易,可这牢里的病,你治得了吗?”
狱卒的鞭子僵在半空。他看见扁鹊后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把粗布染成了深褐,可那双眼睛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悲悯。这眼神让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娘咳得直不起腰,官药局的大夫开了方子,抓药花了半贯钱,却一点用没有。后来还是个走方郎中,用几片紫苏叶煮水,就把娘的咳嗽治好了。
“疯了,都疯了!”狱卒最终骂了句,收鞭转身,脚步却有些踉跄。
那天夜里,铁窗透进的月光像层薄纱,轻轻盖在牢房里。我看见扁鹊靠在墙上,借着这点光,用指甲在砖缝里刻字。他的指甲早已磨得秃平,刻不了几笔就渗出血,血珠滴在砖上,把刻痕染成暗红色。
老魏凑过去,眯着眼辨认那些字:“肺痨:阴虚火旺,当滋阴降火……日光为阳,可补肺气……”他突然抹起眼泪,浑浊的泪滴砸在砖上,和扁鹊的血混在一起,“先生,您都自身难保了,还管这些干啥?”
“医者的手断了,还有嘴;嘴封了,还有眼;眼瞎了,心里还有方子。”扁鹊没抬头,指甲仍在砖上缓慢地划着,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力气,“只要这些还在,病就吓不倒人。”他刻到“日光”二字时,特意加重了力道,砖屑簌簌落在手背上,和血黏在一起,“张嫂子缺的不是药,是阳气。这月光太寒,太阳才是她的药。”
老魏突然想起,去年药市上,有个富商请扁鹊去府里诊病,许了十两银子,扁鹊没去,说要给镇东头的贫病老人送药。当时他还觉得扁鹊傻,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比银子金贵多了。
月光落在扁鹊的白发上,像撒了把霜。爱德华老郎中的听诊器轻轻放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突然叹了口气:“这脉象,比年轻时弱了三成,却比大多数同龄人都韧。就像老松树,根扎得深,再大的风雪也摇不动。”他的目光扫过牢房,落在那个水肿的少年身上,“1959年饥荒时,我在公社卫生院,也见过这样的水肿。有个老中医每天带着病人晒太阳,教他们揉穴位,硬是把死亡率降了一半。医者啊,从来都不是只靠药活着。”
海伦的指尖抚过砖缝里的血字,光晕在刻痕里流转,像给字镀了层金边。“这些字,会像种子一样发芽的。”她轻声说,指尖的光晕突然亮了亮,“你看,老魏在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魏正从草堆里摸出半截烧焦的木棍,借着月光,把砖缝里的字一笔一划抄在块干净的布上。他的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仿佛在抄什么稀世珍宝。
少年则按扁鹊说的,把腿架在草堆上。他的脸色依旧蜡黄,但眼神里的绝望淡了些,时不时用手摸一摸肿胀的腿,像是在确认有没有好转。
张寡妇靠在墙角,没有睡着。她悄悄把脸转向东方,那里是铁窗的方向,再过几个时辰,太阳就会从那里升起来。她捏着怀里的金银花碎屑,突然想起丈夫活着时,总说“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现在才明白,有时候顶起天的,可能只是几片草药,几句叮嘱,一点不肯熄灭的念想。
我的量子视野里,左克·米兰的军靴轻轻碾过地上的药渣,目光却投向牢门外的星空。“1945年柏林战役后,”他声音低沉,“我们在废墟里找到个医生,腿被炮弹炸断了,还在给伤员讲怎么用碎玻璃片划开脓肿。他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听,我就不能停’。”
吕崆菲的旗袍下摆扫过铁栏,带起的气流让月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1932年上海瘟疫,”她望着扁鹊刻字的背影,“有个西医被隔离在租界,还坚持每天用鸽子传药方。那些药方上的字迹,和先生现在刻的一样,都带着股子不服输的劲。”
夜渐渐深了,牢房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像首苍凉的曲子。扁鹊终于刻完了最后一个字,靠着墙慢慢闭上眼睛。月光在他脸上流淌,把皱纹里的疲惫洗得很淡。我知道,他没睡,只是在积蓄力气——明天,这方寸之地,还需要他用那双被磨破的手,那颗滚烫的心,去点亮更多的光。
铁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要把这死牢里的希望,带到更远的地方。而墙缝里的血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粒粒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着一场雨,就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