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护府的秋色带着戈独有的苍凉与壮阔,庭院里那几株胡杨,叶片已染上灿烂的金黄,在湛蓝天空下倔强地挺立,风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三娘临窗而立,手中捏着一封刚从长安以密匣送达的文书,羊皮纸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示它经过了多少驿马的颠簸。
这可不是普通的政务奏报,而是加盖了监国秦王玺印与政事堂附议的正式诏令副本,内容正是以“陛下远在西域,储君久离京畿,非社稷之福”为由,催促太子李治即刻返京。
李建成病重,无法视事,这份诏令显然是长孙无忌联合其他宰相,借监国名义推动发出的。时机抓得如此之巧,就在张朔那番醉话将太子身世搅得满城风雨之后不久,用意不言自明,那便是要将李治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挪到他们更容易掌控的棋盘上,置于眼皮底下。
而将自己的血脉当做棋子,作为臣子来这已经是犯了大忌讳,虽自古王朝便是皇权与相权之争,但这也着实有些触了逆鳞。
“陛下。”心腹女官悄步上前,低声道:“张尚书从长安传来密信。”
三娘接过信,张朔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潇洒不羁,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凝重。
他在信中详细明了长安近日的暗流涌动,从长孙无忌如何借秦王病重之机揽权,到如何打压与张朔交往过密的官员,再到以及他如何将太子身世挑明,迫使各方表态。
信的末尾,老张写道:“长安已成漩涡,太子返京势在必行。然,归程与归后,步步杀机。臣,魏臣也,诸多不便,唯尽力周旋,以稳局势。万望陛下早作决断,速遣精干护卫接应。”
三娘将张朔的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跳跃的火苗吞噬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最终化为一片轻飘飘的灰烬,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
张朔的身份敏感,作为大魏尚书令,他在长安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能做的确实有限。他这番已是兵行险着,甚至是将他自己也置于了风口浪尖。
她几乎能想象到,此刻的长孙府内,那位权相是如何暴跳如雷又如何加紧布置。
她必须做出决断了。
让李治继续留在相对安全的浮梁,固然能保一时平安,但也会坐实他“怯懦”“受魏庇护”的指责,于他日后继承大统极为不利。况且,长孙无忌既已出手,绝不会善罢甘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唯有让李治回来,正面应对才能在风暴中站稳脚跟,真正赢得属于他自己的权威,这就像当年她毅然踏上争夺帝位的险途,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拟旨。”
三娘转身,声音威严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书房内侍候的翰林待诏立刻铺开明黄色的绢帛,研墨以待。
“诏太子李治,接旨后即刻启程返京,以慰朕心,以安社稷。沿途州县,需尽心护卫,不得有误。”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辽远的天空,语气稍稍放缓:“另,以私信告知治儿,路上当心,非朕亲笔手书,不可轻信他人。告诉他,他父亲在西域盯着,他伯父在长安看着,他母亲在安西等着他平安的消息。”
这道明旨是她作为李唐皇帝的身份,对监国诏令的确认和背书,将李治返京从被动接受,变为主动应召。而那封私信,则是母亲给予儿子的提醒与支撑。
女官领命,匆匆去安排。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带着皇帝的旨意和母亲的牵挂,冲出安西都护府,向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碎,踏起一路烟尘。
三娘重新望向窗外,远处是连绵的雪峰,她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将亲生儿子推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但她是皇帝,他是太子,这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宿命。她能做的,就是为他扫清尽可能多的障碍,给予他最坚定的支持。
她召来随行的暗卫首领,低声吩咐:“挑选一队最精锐可靠的人手扮作商旅,暗中缀在太子队伍之后。若有异动,不惜一切代价,保太子无恙。”
“陛下,前日夏帅已安排好了,他若是陛下问起来便告诉您,若是不问就当没有这回事。”暗卫首领垂首道:“殿下的安危可确保万无一失,此番夏帅在十四卫中筛了八百好手,其中还不少是浮梁系的顶级高手和风花雪月的老江湖。”
“这样啊,亏了他还记得自己这个儿子。”
她笑了一声,但很快眼中便闪过一丝杀意,看着窗外喃喃道:“你最好祈祷治儿平安无事。否则朕便是倾尽李唐之力,也要你长孙家灰飞烟灭。”
足足半月,时已入深秋。
那份明黄色的绢帛诏书被供奉在香案上,仿佛带着远在安西的母亲的威严目光,让整个院的气氛都变得肃穆起来。
李治跪接明旨,少年的脸庞上已褪去了最后的犹豫。
旨意是冰冷的程式化语言,但随旨而至的母亲私信,那熟悉的笔迹和带着些许拗口却真挚的关怀语气:“吾儿,长安风急,归途保重。”
他知道这一走就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师姐身后,只关心风月草药的少年了。
他是李唐的太子,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的儿子,他的归途,关乎国本,牵动天下。
他想起父亲那封混不吝却充满力量的书信,想起张伯父在长安的孤身周旋,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肩头,却也激起了他骨子里从不缺乏的勇气。
聪明又多情、勇敢且无畏,他这基因呐,可是完美的继承了他那父母亲。
“师姐。”李治来到药圃,找到正在心翼翼分拣新采的紫苏叶的武,将手中的信递给她:“母亲来了旨意,召我回京。”
武停下手中的动作,在旁边的木盆里净了手,用布巾擦干,这才接过信,细细看完。她的阅读速度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要在心底咀嚼一番,似乎武天生就对这些东西非常敏感,甚至要比李治还要更加了解这里头的运行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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